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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被打成右派的雲南王

被打成右派的雲南王

  龍雲是雲南昭通的彝族人﹐傳說母親生他時﹐夢見一條巨蟒盤踞在房樑上﹐預示了這個新生兒的不平凡。那是光緒十年(1884)的秋天。龍雲四歲喪父﹐早年在私塾讀過幾年書﹐後來棄文學武﹐加入過哥老會。辛亥革命期間﹐龍雲與同鄉鄒若衡、盧漢投身滇軍。1912年﹐他們三人被送往雲南講武堂第四期培訓。畢業前夕﹐得益於一次偶然事件﹐龍雲從此發跡。
  近代以來﹐傳說與外國人打擂而知名天下的﹐首推天津武術宗師霍元甲。龍雲當年在雲南真的曾同某位法國拳師有過一戰。真實的歷史居然與所有武打電影的常規故事情節雷同﹐這個法國人宣稱「天下無敵手」﹐要求雲南都督唐繼堯在講武堂設擂三天。第一天﹐但凡上場較量的人﹐無論是講武堂中練過武的教官﹐還是江湖上賣藝的好漢﹐都被法國人輕易地打翻在地。到了第二天﹐就沒什麼人再敢上台比試了。
  第三天﹐法國人本以為勝券在握﹐誰知來了一個只有一米六幾的小個子﹐臉上黝黑﹐穿著一雙草鞋﹐正是龍雲。兩人先是交手幾個回合﹐龍雲揮拳擊打在法國人手臂上﹐那法國拳師頓感劇痛﹐彷彿是被鐵棒敲打一般。法國人以為龍雲身上藏有暗器﹐當即要求搜查。龍雲為表明清白﹐索性脫掉衣服﹐赤膊上陣。二次開戰﹐龍雲飛起一腳﹐正中拳師。這個法國人倒地好幾分鐘才艱難爬起身來﹐垂頭喪氣地走了。這段力戰洋人的光輝歷史﹐龍雲自己很是驕傲。直到1954年﹐他還「邊講邊比劃給大家看﹐個子雖不甚高﹐壯健勝過常人﹐七十高齡仍縱跳如猿。」。
  打擂事件的積極結果﹐是雲南都督唐繼堯知道了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所以當龍雲1914年從講武堂畢業時﹐唐繼堯就將其派到昭通獨立團當了個排長。唐繼堯第一次見龍雲卻頗為失望﹐沒想到打敗法國大力士的就是這麼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個子。經過此後的一些觀察﹐唐繼堯才意識到龍雲的能力﹐委任他做了自己的護衛親軍佽飛軍的大隊長。佽飛軍裝備精良﹐士兵身穿西洋禮服﹐足蹬長筒皮靴﹐背挎長槍﹐手執方天畫戟﹐威風凜凜。龍雲就此成為唐繼堯的親信﹐邁出了自己事業的關鍵一步。
  1927年龍雲與其他三個鎮守使參與了旨在推翻唐繼堯的「二六政變」﹐事後資歷與威望較高的胡若愚出任雲南省主席。在軍事實力上﹐胡若愚、龍雲兩人旗鼓相當﹐胡若愚先下手為強﹐在當年6月13日突然發兵包圍了龍雲住所。龍雲在戰鬥中被飛濺的玻璃片刺傷眼睛﹐只得束手就擒。
  胡若愚一方面對外宣佈「反革命軍閥龍雲現已解決」﹐另一方面迫使龍雲辭去所任各職。龍雲武藝高強﹐為防止他越獄﹐胡若愚命人特製了一個大鐵籠﹐讓龍雲坐在裡面的籐椅上。被鎖在五華山上鐵籠子裡的這一個月時間裡﹐龍雲身上爬滿了虱子﹐那隻傷眼也因沒有及時救治﹐導致失明。所幸的是﹐龍雲雖然被囚﹐但軍事實力尚在﹐其屬下盧漢等人推舉滇軍老將胡瑛為首﹐不久就帶兵將胡若愚部逐出昆明﹐迎龍雲復出。從此龍雲正式執掌雲南政務﹐那一年他四十三歲。此時已在南京建立政權的蔣介石也發佈命令﹐承認了龍雲割據雲南的既成事實。後來龍雲常常對家人感慨﹕「你們以為我這個省主席是容易得來的﹖關在鐵籠裡一個多月的日子好過﹖」每當言至此處﹐龍雲都忍不住落淚。龍雲主政雲南﹐在興辦企業、推動稅制和金融改革之餘﹐還注重發展教育﹐建設出了名副其實的「新雲南」。龍雲的改革措施﹐增加了雲南的財政收入﹐為自己養兵割據打下了經濟基礎。
  1934年10月﹐江西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被迫長征。蔣介石盤算著﹐趁中央軍追殲紅軍的機會﹐進入自成系統的雲、貴兩省。薛岳的部隊突入貴陽﹐「貴州王」王家烈被迫下野。龍雲看清了形勢﹐為免重蹈覆轍﹐他一方面對蔣介石給予的資金和優渥待遇表示感激﹐另一方面卻暗中與紅軍聯絡﹐故意向紅軍洩露了他送雲南軍用地圖和雲南白藥給薛岳部隊的路線﹐等於間接地將這批物資拱手獻給了紅軍。此事有不少當事人的回憶可以佐證﹐但真實情況究竟如何﹐還有待更多史料發掘。
  中央紅軍撤退後﹐紅二、紅六兵團也隨之入滇。這一次﹐為防止中央軍在雲南施展手腳﹐以至鳩佔鵲巢﹐龍雲指揮滇軍對紅軍全力追堵﹐直至紅軍離境。在龍雲這個非蔣嫡系的地方軍閥看來﹐紅軍勢力的存在﹐正可以牽制南京政府的精力﹐使其無暇對滇動武。因此在紅軍開往金沙江時﹐他下令滇軍回師﹐讓紅軍得以跳出幾十萬大軍的包圍圈。
  龍雲固然希望割據雲南﹐建設自己的小王國﹐但對全民族抗戰也沒有置身事外。他用六個旅和十二個團的兵力﹐組建了以盧漢為軍長的第六十軍﹐出滇抗戰。1938年4月﹐六十軍奉命參加徐州會戰﹐血戰台兒莊﹐傷亡慘重﹐戰後三個師僅能整編成一個師。不久﹐龍雲又組織了三個軍﹐動員二十餘萬人參與抗戰。
  雲南為抗戰做的另一大貢獻是修建滇緬公路。龍雲以「三根雞毛﹐一副手銬」下達築路令﹐在資金、技術、設備統統缺失的情況下﹐前後調用民夫幾十萬人﹐全靠肩挑人扛﹐僅用了八個月時間﹐就修建成九百多公里的公路﹐使中國不至於被日軍孤立。英國《泰晤士報》對這個奇跡驚歎不已﹐評價「只有中國人才能在這樣的時間內做得到」。
  抗戰進入白熱化階段﹐龍雲和蔣介石不得不暫時放下權力爭奪﹐一致對外。但他倆彼此的心結非但沒有就此化解﹐還更進一步加重。因為在東部地區淪陷後﹐中央政府西遷﹐蔣介石的力量得以名正言順地向內地延伸﹐何應欽的陸軍總司令部更直接設到了昆明﹐這對雲南的自主地位無疑是極大威脅。龍雲的應對舉措是接洽中共﹐他曾兩次與周恩來面談合作事宜﹐縱容雲南境內西南聯大的民主運動﹐讓昆明成為戰時的「民主堡壘」。蔣介石對此自然是憤恨不已﹐他在日記中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咒罵﹕「龍雲與共匪已沆瀣一氣﹐互相為圖﹐該玀與中央難堪至今已極。」被蔣介石罵成「玀」的龍雲可沒閒著﹐1944年底﹐他秘密加入民盟﹐堅定地站在了蔣介石的對立一方。
  抗戰勝利時﹐蔣介石命令盧漢率滇軍主力前往越南受降﹐同時為數眾多的中央軍被留在了昆明。龍雲不知道﹐此時重慶方面早已部署好一切﹐只待一聲令下﹐就能讓龍雲無家可歸。1945年10月2日﹐國民政府發佈命令﹐免去龍雲所任一切職務﹐當晚杜聿明就出動軍隊控制了昆明。
  午夜時分﹐龍雲接到電話﹕「龍主席﹐事情不對﹐不知有什麼意外﹐市區已戒嚴幾分鐘了﹐是防守司令部戒嚴的﹐電話怕中斷… …」這人話音未落﹐電話就真的被切斷了。隨後杜聿明派人送來信件﹐言明發生的一切。龍雲知道大事不好﹐當即從公館後門出逃﹐穿過幾條街巷﹐在杜聿明大軍的眼皮底下﹐躲入了五華山上的省政府。其子龍繩祖和親信張沖也隨後趕來﹐龍雲宣佈拒不接受解職令﹐他要像十八年前受困突圍那樣﹐堅守等待盧漢回師救援。為拆散龍雲與盧漢的聯盟﹐蔣介石任命盧漢為新的雲南省主席。
  滇軍遲遲不回﹐龍雲心下焦急。此時他的結義兄弟胡瑛攜蔣介石手書上山﹐龍雲見信大怒﹕「媽的﹐老蔣說老子擁兵自固﹐日本投降後叫我派龍永衡(盧漢)去越南接收… …等我的人調空後﹐他便叫杜光庭(杜聿明)對我下手。好嘛!老子今天就是不走﹐五華山是他老蔣的昆明行營﹐我是行營主任﹐要死﹐我也死在這個崗位上… …」胡瑛給他講明情況﹐雲南早在中央軍的掌控之中﹐他們已沒有力量與之一搏。最後還是宋子文親自上山勸降﹐答應了龍雲的一些條件﹐才讓龍雲死了頑抗到底的心。
  10月6日晨﹐龍雲將與宋子文、何應欽飛往重慶前﹐他還忍不住大罵杜聿明﹕「杜聿明你這個濫狗﹐我是委員長的行營主任嘛﹐他不要我幹﹐只需一個電報就行了。你半夜三更率領部隊包圍昆明﹐進攻行營﹐以下犯上﹐形同造反﹐你搞啥子﹖」杜聿明奉命而為﹐對此自是不便回答。這次﹐杜聿明固然是立了大功一件﹐但畢竟是以非常手段解決龍雲﹐外界對此多有非議。蔣介石順勢讓杜聿明背了黑鍋﹐名義上將其撤職查辦﹐其實卻是派往東北﹐予以重任﹐為即將開打的內戰做準備。
  龍雲離開雲南後﹐出任軍事參議院院長﹐位高而無權﹐且處於被軟禁的狀態中。為了削弱雲南地方勢力﹐龍雲的嫡系部隊都被從越南派往東北參加內戰﹐但後來雲南軍在戰場上也大都投降了共產黨。
  龍雲與蔣介石原本就是貌合神離﹐他被政變趕下台後﹐對蔣介石自然更是憎惡﹐終於倒向中共。國共和談期間﹐龍雲每天命人把《新華日報》讀給他聽。當從《新華日報》上得知共產黨對蔣介石的批評後﹐龍雲就忍不住連聲叫好﹕「獨裁者最愚蠢、最卑鄙、最無好下場。」當然﹐龍雲站在「民主」立場上反對蔣介石﹐也僅僅是借用那樣一套話語而已。按理說﹐中央政府要恢復在雲南的地方行政﹐本無可厚非﹔而且﹐龍雲終究是將個人權力放在首位的地方軍閥﹐其實際行動同民主還有相當距離。在重慶那一陣﹐龍雲一見著老朋友﹐首先就問﹕「看了《新華日報》沒有﹖」接著說﹕「你們必須多看新華社的消息﹐新華社的報道正確、可信﹐不像中央社是個造謠社。」龍雲在重慶還有一句口頭禪﹕「此路走不通﹐去找毛澤東!」。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還都﹐龍雲也隨之來到南京﹐但行動依舊不得自由﹐就連送女兒到火車站都不被允許。他每天只能讀《資治通鑒》﹐試圖對歷代政治得失做一點研究。1949年初﹐龍雲得知蔣介石有意挾持他去台灣時﹐他知道南京已不可久留﹐否則就要落得同張學良一樣的下場。
  為逃離南京﹐龍雲求助於在昆明時多有合作的老朋友陳納德。陳納德對龍雲的要求並沒有懷疑﹐只是問﹕「蔣總統有無命令不准龍將軍離開南京﹖」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後﹐陳納德隨即派飛機將龍雲送往廣州。龍雲再從廣州乘船赴香港﹐脫離了蔣介石的控制。同年8月13日﹐龍雲與黃紹竑、劉斐等四十四人在香港聯名發表《我們對現階段中國革命的認識與主張》﹐公開宣佈擁護中國共產黨的領導。
  在龍雲看來﹐共產黨在內戰中把國民黨打得丟盔棄甲﹐相當於給自己報了仇﹐加之他與共產黨早有淵源﹐因而立意要幫助中共﹐推翻蔣介石的統治。龍雲最直接的舉動就是催促盧漢響應中共﹐他曾對身邊親信說﹕「你回去應該告訴他(盧漢)積極準備起義﹐才能自救雲南… …在外面找共產黨的組織關係和各黨派聯繫﹐我(龍雲)負完全責任。起義時間愈早愈好﹐總以解放軍渡江以前為好﹐太遲了搞成馬後炮﹐政治意義就談不上了。」後來又多次去信﹐希望盧漢「醒悟」。
  但雲南早不是龍雲的雲南﹐他那位昔日下屬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盧漢既不相信共產黨能那麼快席捲西南﹐也不願看到龍雲回來奪自己的權。一直到1949年12月﹐雲南注定守無可守的情況下﹐盧漢才宣佈起義。所以後來﹐龍雲對雲南起義很不滿﹐認為盧漢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龍雲的速度要比盧漢快得多﹐雲南起義前﹐他就已被任命為新政權的政府委員和軍事委員會委員。1950年1月﹐龍雲北上進京﹐先後出任西南行政委員會副主席、國防委員會副主席和民革中央副主席等職。共產黨新政權給龍雲在北京安排了豪華講究的住處﹐配給司機、警衛、秘書、服務員、勤雜工、廚師﹐還有每月五百元的工資﹐相當於副總理的待遇。表面上的尊榮﹐並不能掩飾昔日「雲南王」的失落。親信趙鼎盛隨他一同從香港返回大陸﹐但卻因是青年黨黨員﹐而被以「從事反革命活動」的罪名勞改十三年。對此﹐龍雲說不上一句話。
  時間很快到了1957年﹐龍雲以為到了給共產黨政權提意見的機會﹐於是在會議上坦率地談了幾點對時局的看法﹕蘇聯固然是社會主義陣營的老大哥﹐但蘇聯以高息貸款給中國﹐就是欺負我們黨和國家… …雲南經受了連年戰亂之苦﹐應當休養生息… …龍雲自己曾經生活的涼山彝族地區﹐當時還處在奴隸制階段﹐一下子過渡到社會主義實在很難﹐因此不妨循序漸進… …
  當時張沖也在座﹐聽過龍雲的發言後不由為老領導揪心﹕「唉﹐你發言為什麼不事前找我商量一下﹖你對於當前的形勢一點也不明白﹐現在正是運動開始的時候﹐怎麼可以潑冷水呢﹖」盧漢回家後也說﹕「老主席(龍雲)太孟浪﹐他說的話雖然在情在理﹐但是在『反右』的風頭上﹐怎麼能說這些話呢﹖要挨﹐要挨!」。後來發生的一切﹐正如他們預感的那樣。龍雲被扣上「反黨」、「反社會主義」兩項罪名﹐成為大右派。昔日的部下、如今的少數民族幹部也都落井下石﹐說龍雲是「土皇帝」、「家天下」… …
  1962年﹐龍雲在北京逝世﹐中共中央破格摘掉了他「右派」的帽子。周恩來、彭真等前往弔唁﹐讓這位「雲南王」風光地走完了人生最後一程路。1980年﹐龍雲恢復名譽。又過了四年﹐紀念龍雲百年誕辰的大會上﹐習仲勳稱讚龍云「一生是一個光榮的愛國者的一生」。一路拳打腳踢、割據一方的強人﹐終於獲得了這樣的蓋棺論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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