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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 青春並不消逝,只是遷徙 (下) (張曼娟)

青春並不消逝,只是遷徙 (下) (張曼娟)

後來,我與青春恍然相逢


這一年,我已經在大學裡專任了第十一個年頭了,即將跨入四十年紀。生活忽然繁忙起來,廣播、電視和應接不暇的演講,但,我儘量不讓其他雜務影響了教學,總是抱著欣然的情緒走進教室,面對著那些等待著的眼睛。


特別是為法商學院的學生開設的通識課程,在許多與生命相關的議題裡,我每每期待著能將自己或者是他們帶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每一年因為學生組合分子的不同,上課的氣氛也不相同,若有幾個特別活潑又充分互動的學生,就會迸出精彩的火花。有時遇見安靜卻願意深刻思考的學生,他們的意見挑戰我的價值觀和認知,也是很過癮的事。一個學期的課,不敢期望能為學生們帶來什麼影響,只要是能提供機會讓他們認識到自己,就已經夠了。


這個學期,有幾個學生聆聽我敘述的故事時,眼中有專注的神采。有一個經濟系的男生,特別捧場,哪怕我說的笑話自己都覺得不甚好笑,他一定笑得非常熱切,也因此他沒出席的日子,課堂上便顯得有點寂寥了。通常這樣有參與感的學生在討論時都會踴躍發言的,這個男生卻幾乎從不發言。該笑的時候大笑;該點頭的時候用力點頭,只是不發言,我猜想或許是因為他不擅言詞吧。


輪到他上台報告時,他從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說到神州大陸的壯麗山河,全不用講稿,也不用大綱,侃侃而談,不像是商學院的學生,倒更像是中文系的。我坐在台下,仰著頭看他,原來是這樣高的男孩子。明明是青春的臉孔,流利地報告著的時候,卻彷彿有著一個老靈魂,隱隱流露出淺淺的滄桑。他在台上說話,煥發著光亮、自信的神態,與在台下忽然大笑起來的模樣,是極其不同的。當他結束報告,掌聲四起,連我也忍不住為他拍手了。


冬天來臨時,通識課結束,我在教室裡前後行走,看著學生們在期末考卷上振筆疾書。一張張考卷交到講台上,我從那些或微笑或蹙眉的面容上,已經可以讀到他們的成績了。


捧著一疊考卷走出教室,那個經濟系男生等在門口:「老師。」他喚住我:「可以耽誤妳一點時間嗎?」


我站住,並且告訴他,只能有一點時間,因為我趕著去電台。每個星期五的現場節目與預錄,令我有些焦慮。


「好的。」他微笑著,看起來也很緊張,隨時準備要逃離的樣子:「我只是想問妳還記不記得一位老師……」他說出一個名字。忽然一個名字被說出來。


我感到一陣暈眩,那一段被煙塵封鎖的記憶啊,雲霧散盡,身形偉岸,微笑著的老師,忽然無比清晰地走到我的面前來。我當然記得,即使多年來已不再想起,卻不能忘記。


「你是……」我仰著頭看他,看著他鏡片後的黑眼睛,眼淚是這樣的岌岌可危。


暮色掩進教學大樓,天就要黑了,然後星星會亮起來。曾經,那是晚餐開上桌的時間,如今,我們在充滿人聲的擁擠的走廊上相逢。十幾年之後,他唸完五專,服完兵役,插班考進大學,特意選修了這門課,與我相認,那令我懸念過的小男孩,二十四歲,正當青春,我卻是他母親那樣的年齡了。青春從不曾消逝,只是從我這裡,遷徙到他那裡。


後來,我聽著他說起當年在家裡看見我,清純的垂著長髮的往昔,那時候我們從未說過一句話,他卻想著如果可以同這個姐姐說說話。我聽他說著連年遭遇變故,有著寄人籬下的淒涼,父親住院一整年,天黑之後他有多麼不願意回家,回到空盪盪的家。我專心聆聽,並沒料到不久之後,我的父親急症住院,母親在醫院裡日夜相陪,我每天忙完了必須回到空盪盪的家裡去。


那段禍福難測的日子裡,我常常想起男孩對我敘述的故事,在一片恐懼的黑暗中,彷彿是他走到我的身邊來,對我訴說著安慰的話,那是多年前我想說終究沒有說出來的。我因此獲得了平安。


與青春恍然相逢的剎那,我看見了歲月的慈悲。


本文出處:《剛剛好:張曼娟散文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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