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人的愛情
文／尤克強
多年前在波士頓的查爾斯河邊，當面問過陳之藩教授(《劍河倒影》、《在春風裡》、《旅美小簡》等書的散文作家)：「陳老師，您的散文寫得那麼好，為什麼不談談愛情？」陳老師沉思了一會兒，輕聲地說：「愛情太複雜！」然而他的眼神和語氣中，卻透露出一些依戀，夾著幾許失落。
「愛情是什 麼？」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30)的美國作家辛克萊•路易士說（Sinclair Lewis, 1885∼1951)：「愛情，是破雲而出的彩虹，是晨昏最亮麗的星辰。」(What is love? It is the rainbow that comes after the dark cloud. It is the morning star and it is also the evening star, those being, as you all so well know, the brightest stars we know.)這麼說來，愛情豈不是如彩虹之罕見，如燦星之稀有？不論如何，至少一般人都承認：愛情，可以是偉大的。
然而愛情的難 談，卻不是因為它的稀有，反是因為它的普遍：不分貧富與階級，人人可以有愛情的經驗，但每個人的愛情經驗又皆與別人不同。自有人類文明以來，愛情即不分種 族與疆域被歌頌著，所歌頌的又多是愛情的悲劇。亞里斯多德的《詩學》 (Poetics)中說：「偉大的事物終究不免崩潰；而悲劇乃『藉恐懼與憐憫而造成情緒之淨化。』」這麼說來，愛情當中所包含的「恐懼」與「憐憫」，應是 所有特殊經驗中的共同成分了。小人物的愛情雖然因為主角的平凡而降低了「恐懼性」，但是卻也因為其人物的渺小增添了更多的「憐憫性」。
林清玄先生曾 在一篇短文中寫道：「……那一年，他們都是18歲。他是南部鄉下長大的孩子，她是離島來的謎一樣的少女，在北部的都會相遇，很自然地就相愛了，過著夫妻一 樣的生活。有一天，她告訴他她要回鄉了，因為她的父親生著重病，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兒。他送她到碼頭，看她登上輪船，她在船上揮手的弱小影子，成為他最後的 記憶。」這種小人物的悲歡離合，其無奈與辛酸在本質上其實並不下於王侯英雄的傾城之戀！然而吳三桂可以「慟哭六軍皆素縞，衝冠一怒為紅顏。」平凡人卻只能 “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了。
唐朝大詩人李商隱有一首〈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詩人從自然世 界的生死榮枯，體會出愛情的無常實乃生命的永常。(The only constant is change.)生命之所以有憾，乃緣自於人的有情；因為所有生命的開始即預示其終結，愛情也不例外。「身在情長在」是選擇，「江頭江水聲」才是永恆，這 種人生態度與希臘悲劇中命運的概念其實是一致的。
顧肇森先生在〈季節的容顏〉中也有這麼一段話：「她乍離之時充斥我心中的恨意，一兩年間已經淡薄得幾乎不存在了，那時我才發現，愛的反面其實不是恨，而是不在乎。因為若是恨，還會時時記起那人，只有在心死之後，才還原成無愛無恨的冷漠……。」
對平凡人來 說，不管多麼“刻骨銘心”的沉痛記憶，都會隨風漸逝，留下的只有「縱然是往事如雲煙，偶然你也會想起……」的惆悵。這是愛情的殘忍，卻也是愛情的溫柔，因 為「生命必須繼續，無論發生什麼，你總得活下去。」(Life has got to go on. Now matter what happens, you’ve got to keep on going.)美國當代劇作家田那西•威廉士(Tennessee Williams, 1911∼1983)的這句名言，可算是給了情人「生離」最好的註解。但是對真心相愛的人而言，「生離」之悲畢竟無可大於「死別」之慟。年紀輕輕（30 歲）即去世的英國小說家暨詩人艾蜜麗•勃朗特（Emily Bronte, 1818∼1848,《咆哮山莊》之作者）有一首詩〈追憶〉（Remembrance），描述的就是生者對死者的「愛情」，其結論：「萬一我沉醉於出世的 悲情 要如何再面對這虛無的世界」，應該也可算是對戀人間之「死別」所下的最好的註解了。
追憶
陰森的黃泉覆蓋著寒雪
你遠離塵世在冰冷的墓穴
我的愛人莫非我已將你遺忘
無情的時光終於隔絕了一切？
我何不孤獨地任思念翱翔
在山巒綿延的北方海岸？
棲息在石楠和蕨葉叢中
那是你永遠埋葬的地方
陰森的黃泉十五個寒冬
枯褐的山崗已融為春天
忠貞的情感卻未曾忘懷
歷經多少年的風雨和傷痛
青春吾愛我如忘記請你原諒
我還在紅塵的浪濤中沉浮
陌生的欲念和期盼四處糾纏
我願望朦朧但不會令你心傷#
再沒有光照亮我的天堂
再沒有黎明帶給我曙光
我一生的幸福是你生命所賜
我一生的幸福已經與你合葬
絢麗的往事已如夢般消逝
留下絕望也無可磨滅的回憶
我努力地學習珍惜生命
讓寡歡的生活平實安穩
我抑制空幻激情的淚眼
斷絕青春靈魂對你的渴望
我摒棄熊熊燃燒的意念
喚我奔赴魂牽夢縈的黃泉
我不敢再放任靈魂憔悴
不敢再迷戀回憶的折磨
萬一我沉醉於出世的悲情
要如何再面對這虛無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