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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給政變一個美麗的托詞

給政變一個美麗的托詞

  虛構歷史是中國儒家的兩大看家本領之一,另一種本領則是按著自己的意志予以刪削或乾脆不記,或對不合自己口味的給換一種說法。後者為筆削之法,早為有見地的歷史學家所批判。如唐代大史學家劉知幾指稱孔丘所編《春秋》為「斷爛朝報」;特別是對孔丘的「史學愛國主義」不大義為然,指責《春秋》關於魯國的史事,事無大小,苟涉嫌疑,動稱恥諱,厚誣來世。這正中了孔丘自己關於《春秋》作品的預言:「後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儒家筆削歷史的方法,已為歷史所證,而虛構歷史一端卻隱於我們文化的精髓,成為史學貧血症的遺傳基因。
  關於堯舜的是否存在,歷來爭議頗多。當代史學家顧頡剛就特疑此點,指出「周人心中最古的人是禹,到了孔子時有堯、舜,到戰國時有黃帝、神農,到秦有三皇,到漢以後有盤古等」。這是疑古派的主要結論。文物考古尚未證實堯舜的確實存在,但是堯禪舜繼卻成了我們歷史文明中的美談。倘使孔丘通過他那個時代的考證,真地發現了堯舜存在的歷史證物,但他的心思也不在考古上,而在於通過堯舜的典故給後人做一道德標本,寄托他自己空幻而美好的理想。孔丘讚歎堯:「偉大啊!堯!崇高啊!天!只有堯能倣傚!廣大啊!老百姓簡直不知道如何讚美他!崇高啊,他的成功!光明啊,他的禮制文采!」。
  為了使堯的形象更加完整,成為標準的後世道德樣本,孔丘對堯禪舜繼的故事進行「孔版創作」。《論語·堯曰》中的記載如下:堯說:「啊!你,舜!上天的使命已經落到你身上了,要好好把握那種庸之道。如果天下老百姓貧窮困難,那你的地位也就完結了。」舜也這樣地把位子交給了禹。此版本就是堯禪舜繼的始源。一心以繼孔子春秋筆法的大歷史學家司馬遷對此也深信不疑,在《五帝本紀》中進一步美化堯的明智,即在自己的兒子丹朱與外姓人舜之間,選擇了後者。說:「把帝位給舜,對天下人有利,對丹朱不利;把帝位給丹朱,對丹朱有利,對天下人不利。我(堯)終不能以天下人受害為代價,達到滿足兒子的目的。」
  如果這個事件是真實的,且能夠成為傳承的合法模式,顯然它是古代部族民主的光輝典範。舜傳給了禹,算是一個尊重憲法的選擇的。但到了禹傳位給益的時候,卻發生了違憲事件。天下人皆認為禹的兒啟賢明,去益而朝啟,在諸侯們的推戴之下,啟登上了天子位。而且在這個過程中,益似乎很自知自明,一定要把禹傳給自己的位子歸還了禹的兒子啟,自己避居箕山之陽。
  按《史記》的記載,這又是一個讓賢的典範。但偏偏有扈氏不服,認為啟不當繼位,雙方在甘(今陝西戶縣西南)地發生了軍事衝突。這場戰爭十分重要,決定著新君的地位穩定與否,因此夏師出師前宣了誓,史稱《甘誓》。在誓師大會上,夏啟說:「啊!你們六軍全體將士,我告誡你們:『有扈氏輕慢五行,不遵守正德、利用、厚生三大政則,老天要斷他的國運,現在我就奉天命討伐他!』」結果是,有扈氏被滅,懾於夏啟的軍事威力,天下咸朝。
  令人不解的是,既然人家益不願幹,甘心讓位,為什麼還有人「氣不份兒」呢?離司馬遷越近的歷史,越能說明問題,越說明「禪位讓賢」是一種帶有美好願望的虛構。看看秦始皇,他說:「從我開始叫始皇帝,我兒子叫二世,孫子叫三世,傳諸萬代而不絕」;再看看劉邦,他說:「皇位你們就別夢想了,王位呢也如此,從今以後不是姓劉的立為王,天下一定共同討伐他。」
  好在歷史發現,不斷給後人揭開謎底。《竹書紀年》終於讓儒家的虛構像一個個的肥皂泡在歷史的陽光下,飛散、破滅。也好讓後人理解:為什麼從夏啟到劉協,只勉強地演成了一回「堯禪舜繼」的古裝戲,而且事後的代價還那麼大,中國自三國(221)至隋統一(589,滅陳),竟付出三百六十多年分裂、兵革、政亂的代價!
  《竹書紀年》是一種竹簡書,發現於西晉太康三年即公元281年,由汲縣(今河南省衛輝市)的戰國古墓出土。古代學者經整理研究,認為它是戰國時魏國史書,所記史事下限為魏襄王二十年。《竹書紀年》對訂證戰國史料,尤有參考價值。清代以來,很多學者利用古本《紀年》校訂《史記·六國年表》。經《竹書紀年》訂證,六國年表被發現存在許多錯誤。
  對戰國以前的歷史的訂證作用,也同樣有著重大意義。最重要的有兩項:一是,舜繼堯位的真相及相關事件;二是夏滅亡的人事原因。
  關於堯禪舜繼的真實面目之記錄不同於正統(或其他)文獻。實為:「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關於伊尹與太甲爭鬥的記載亦不同於正統文獻,實為:「伊尹放大(太)甲於桐,明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大甲七年,大甲潛出桐,殺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奮,命復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關於末喜在夏亡過程中的作用,《竹書紀年》記載也迥異於後來的《史記》。《史記》稱:桀寵有施氏上獻美女末喜,在與湯戰敗績後,攜末喜逃跑,浮舟至南巢(今安徽巢縣東南)而死。《竹書紀年》則記錄一段背叛的歷史。稱:桀伐岷山,岷山氏獻二女,一個叫琬,一個叫琰。因此冷落了末喜,末喜則與伊尹相交,遂以間夏。也就是末喜並沒有與敗亡之君(夫)桀同渡難關,以致喪命,而是在受到冷落後,向桀的敵人出賣情報,致使夏亡。
  伊尹本身就是個樸朔迷離的人物,《尚書》釋文上記載他為奴隸,受商湯重用,稍有不滿,又去投奔桀;對桀不滿,而又回歸湯。以《竹書紀年》以記來論伊尹的這種反覆,實在是一種故意安排。棄湯投桀,完全是為了騙取信任,從事情報工作。如此,末喜氏以與伊尹交便有了邏輯解釋。以現代術語來說,以美男計誘使一個受性冷落的敵方高位婦女上勾,與其合作。
  《竹書紀年》雖然不可完全可確為信史,但他確實地粉碎了儒家的歷史謊言與虛構情結。關於「堯禪舜繼」的記載,《竹書紀年》的記載是:「舜囚堯於平陽,取之帝位。」「舜囚堯,復偃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為什麼要發動政變?最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堯不願按部族憲法規則交出權力,而想傳位給兒子。堯不使丹朱見到自己的父親,也是預防政局出現反覆的原因。以《史記》的相關資料來分析,舜發動政變的另外一個原因還可能是堯把持權力時間過長之故,堯立七十年而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很顯然,若等到正式行使天子權力的時候,舜的精力也不濟了。只有提前取得權力,才是即符已願又利天下的選擇。
  至於說到堯宣稱的:「終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也是可能是存在的。因為在堯辟位二十年後,才死去。為了給世人一個有利於雙方的說法,就需要共謀,來補充歷史,用回憶錄的方式修正曾發生的不美好的事情。從《史記》上也看得出,部族政治傳子的衝動是十分強烈的。舜在位時,選擇了禹為繼承人,與此同時也存在舜子商均的勢力。《史記》記載:「三年喪畢,禹辭辟舜之子商均於陽城。天下諸侯皆去商均而朝禹。」
  在啟以前,演出過兩場同場的政治戲劇,諸侯選擇了法定接班人,而不傾向與接班人相抗衡的家族勢力。倘使事實真地存在,那麼啟倒有理由採取果斷措施奪取權力,因而也就有了與扈山氏大戰的事件。《竹書紀年》記載的啟與益的關係,遠沒《史記》那麼溫和,而是一場血腥的政治殺戮。即啟從益的手中奪取了帝位:「益干啟位,啟殺之。」而且禹在整個政治交權的過程中也採取了兩面派的手法:表面上傳位於益,而實際上幫助自己的兒子啟充實力量,在時機成熟的時候,取而代之。
  儒家虛構歷史的本心是出於善意,但後果卻是始作俑者所無法想像的。它造就了說假話的文化傳統、說大話的政治習性。作為一個技巧,後人也試圖恢復孔丘的這種作法,以確立有別於舊儒的傳統。這個人是康有為。康有為在《孔子改制考》中,毫不隱諱指出:孔子制定了一套堯舜文武的政教禮法,而且親自著作了六經,六經為孔子托古而作,托古為的是改制。康有為雖為維新主帥,但他沒脫開儒家「設法說話」的歷史思維,自稱:「布衣改制,事大駭人,故不如與先王,既不驚人,自可避禍。」
  於是,維新從一創意開始就種下了悲劇的種子。儒家虛構歷史的負面作用,死死地扼住了改革的喉嚨。一個昏聵的帝國,在沒落的傳統中,終不能自救。後人對康有為《孔子改制考》的評價並不完全否認,它集前人考據、辯偽的成果,對疑古學派產生了不小的影響,但是它的武斷與「創新的慾望」卻一直為後人所病詬。
  儒家虛構與刪削歷史的執拗,到了正常人無法理解的程度!虛構與刪削達不到目的,乾脆就重寫。《左傳》作者左丘明受司馬遷與朱熹的貶低,當是最明顯的例子。《左傳》不僅是一本非常好的史書,也是一部優秀的散文集,對中國以後的史傳文學有影響頗巨,有不少有名的歷史作家和文學家學習和模仿這部書的敘事方法。該書比較通行的版本是《春秋左傳正義》,西晉軍事家兼文學家杜預作注,唐代文學家孔穎達作疏。《左傳》的作者當為左丘明,但由歷代以來不斷改變左丘明的地位,致使歧義叢生。《史記·十二諸侯年表序》中講到:「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並沒說清左、孔的關係。
  後來,《漢書·劉歆傳》記載了劉歆的對左、孔關係的評論:「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聖人同,親見孔子。」表明二人學術身份相等,沒有師生關係。《後漢書》中記載的光武帝劉秀的評價與之不同,「知上明至賢,親受孔子。」由於皇帝的定論,左又成了孔子的學生。以上二說,劉秀的說法不太可靠;首先,劉秀的學問並不精細,《後漢書·光武帝紀》稱他「受《尚書》,略通大義」也就是他研讀古代經典是勉強及格之狀,很不精細;而劉歆則是經學專家和歷史學家,肯定比劉秀研究得透徹。其次,劉歆佔有的文獻量比劉秀要大得多。所以時至今日,學者對沒有任何文獻來論證哪一方的說法為正確。
  其中只有一種折衷,那就是左丘明至少與孔子是同齡人或者比孔子年長,因佩服孔子的學問,去拜訪孔子,自願當孔子的學生。這在當時私人講學之風盛行的時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唐代學者趙匡的研究結果推翻了以上任何一種說法,包括我們現在做的折衷,也不成立。趙匡在《春秋啖趙集傳篡例》卷一<趙氏損益義第五>中說:「左丘明是孔子之前的一位賢人,至於《左傳》之左是另一位左氏。」宋代鄭樵在其《六經奧論》中認為,《左傳》作者不是左丘明,而是戰國時人。清代姚鼐在其《左傳補注序》中認為,《左傳》作者為戰國時代魏國的吳起。
  關於《左傳》與左丘明的關係以及左丘明本人身份一直是個歷史筆墨官司,有趣的是:關於左丘明的名字也發生了爭議。有人說,左丘為姓,明為名;有人說,左為姓,丘明為名。《史記》上的一句,又使問題複雜化了。「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即左丘是個盲人,後人因之稱為「盲左」。但是,歷來史家對《國語》作者為左丘明一說不敢肯定。
  左丘明實際是春秋末期魯國的一位很有成就的學者,據孔子的言論來看,他可能早於孔子,至少與孔子同時,當時的成就也與孔子相當。因為《論語·公治長》中說(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這說明孔子與左丘明的對史事的評價好惡相同。依此而論,《左氏春秋》的寫作可能早於孔子的《春秋》,甚至是孔子寫《春秋》的參照文本。但是對孔子持讚賞態度的司馬遷在《史記》中的說法,卻使歷史被改寫,按孔子的「筆則筆,削則削」的「春秋筆法」來重塑歷史。司馬遷說:「自孔子論史記,次《春秋》。七十孔子徒口受其傳,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各有安其意,失其真,故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
  發生左丘明被「降位」成孔子著作註解者的一個原因,就是司馬遷的「今上」。劉徹開始表面尊儒,即用董仲舒的建策「罷黜百家,定儒術於一尊」。司馬遷推崇孔子,是「政治上正確」的一種表現。在個人感情上,由於他是師從董仲舒研究《春秋》的,必以推崇孔子為已任,故自稱:撰寫《史記》是繼《春秋》之作,達到「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這言」的道德目的。
  唐朝的著名學者孔穎達更乾脆,稱「左丘明之《傳》,釋孔子之《經》」,實際上把左捕明降格為孔子的受業子弟。不過到現在,考據學越來越發達,對司馬遷與孔穎達(乃至宋及清的類似)說法,持懷疑態度。今人夏乃儒先生對左丘明是孔學生的說法的評價是「主此說者雖眾,但歷來仍有存疑者。」孔子被後人稱為「萬世師表」,在他死了1600多年後,又出現了一位把他的學說發揚光大的「萬世宗師」,即南宋的朱熹。此人除了沒有什麼創性的貢獻之外,還有意攪爛一筆歷史舊帳。朱熹對左丘明大加貶低,不僅他不理會北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間左丘明被封瑕丘伯(後改封中都伯)的事實,反而稱《左傳》「不識道理」、「於大倫處皆錯」,進而發展成人身攻擊,說「左氏乃一個趨利避害之人。」
  這種重塑學術史的「大手筆」,實乃出於朱氏要統一學術的功利需要。左丘明的《傳》既然「不識道理」,為什麼從司馬遷到孔穎達再到趙(南)宋王朝的先人們都一例給左丘明一個「政治待遇」呢?其間的儒學大師們不是「瞎了眼」了?!朱熹的情緒化與極力建立話語霸權的行為,不是沒遭到其他學者的反對。如林栗(1188)稱:「朱熹本無學術,徒竊程頤、張載緒餘,謂之道學。所至輒攜門生數十人,妄希孔、孟歷聘之風,邀索高價,不肯供職…」陳傅良(1190)則較客觀地批評朱熹「刻消太精,頗傷簡歇;矜持已甚,反涉驕吝」。學術爭論中又難免參雜個人恩怨與學派加政治鬥爭,終於導致了(1196)慶元(學)黨禁。
  朱熹為建立話語霸權並沒放過司馬遷,儘管為了尊崇孔子,司馬遷出不惜採取了降低左丘明地位的手法!朱熹先引蘇轍《古史》之論,稱司馬遷「淺陋而不學,疏略而輕信」,隨後又指責司馬遷「也說仁義,也說詐力,也用權謀,也用功利,然其本意,卻只在權謀功利」。這也就等於說司馬遷自稱的《史記》是繼孔子《春秋》的說法,不成立。這也意味著自孔子之後,只有他朱熹才有資格做義理之學的學問。
  朱熹的作法多少又讓人聯繫到上個世紀的「批林批孔」和「批水滸」,換句話說:朱熹把墳墓裡左丘明挖出來,演化到現代就是「批林批孔」與「批水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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