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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明代倭寇真面目

明代倭寇真面目

  炫耀百年的朝貢船終於鎖進歷史的倉庫,大海上,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結隊的走私船和海盜船。一股一股在本國混不下去、懷著財富夢想的日本人,如同貪婪的賊鷗,乘著太平洋的季風,在每年的春天或秋天登陸富庶而軟弱的中國。搶金銀,搶絲綿,搶人口,時而攻城陷寨,時而飄忽游擊。他們髡頭鳥音,相貌猙獰;他們暴戾無比,狡詐無雙,東南居民驚呼:「倭子來了!」
  日本歷史學家井上清這樣定義「倭寇」:「從十三世紀初開始,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夥,一方面到中國和朝鮮(高麗)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變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那麼,這些「富於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為什麼把目光聚集到海外?
  兩個原因:一是求生;二是求財。
  倭寇產生的大背景,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日本國內亂局。室町幕府從三代將軍足利義滿後,就政權旁落,處於風雨飄搖中。1467年連綿11年的應仁之亂結束後,日本歷史上最混亂、最傳奇的戰國時代粉墨登場了。日本全國分為六十八國,每個國相當於中國的縣,其中五十三個國,由大大小小一百四十二個大名佔據著,可以想像在狹小的地盤裡卻城堡林立的擁擠程度。大名們強弱分明,窮富不一:強的富的佔據幾國,部屬多達數萬,窮兵黷武;弱的窮的只有幾個村子地盤,部屬數十名,朝不保夕。
  戰國時代是毫無綱常道德可言的所謂「下克上」的諸侯爭霸時代,整整亂了一百多年。這一百年裡,為了爭權奪利,六十八國整天你爭我殺,兒子殺老子,弟弟殺哥哥,家臣殺主子都不算稀奇。不僅大名在廝殺,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也參加宗教組織「一揆」造反。戰亂無邊,屍骨橫野,人民流離失所,農民無法耕種,漁民無法打魚,饑荒當然隨之而來。羸弱的只有等死,強壯點的索性去當盜賊。
  倭寇的大本營,日本九州同樣深陷戰亂。九州有築前、築後、豐前、豐後、肥前、肥後、日向、薩摩、大隅等九個藩國,也是諸雄並立,空前混亂。北邊豐前與築前的大內氏原本是九州最強的大名,但是遭遇到家臣陶晴賢的政變滅亡了,而陶晴賢不久被九州之外強大的大名毛利元就所殺,並順勢進入北九州,這就和另一個強藩豐後的大友氏碰上了。南邊薩摩的島津氏和大隅的肝付氏在火拚。西邊肥前的龍造寺氏則和少貳氏內亂不休。
  在戰爭中喪失家主的武士,成了無米下鍋的野浪人,因戰爭無法謀生的漁民、農民,成了飢寒交迫的流民,要想求生,怎麼辦?下海!做海賊!反正爛命一條!扔哪不是扔?小人物求生,大人物求財。明朝斷絕了官方的朝貢貿易,中國的生絲、棉布、陶瓷、藥品價格暴漲,一艘裝滿生絲的走私船開到日本就無異黃金船。日本沿海的大名、武士、富商自然心動,或直接參與,或提供基地和武器的資助,紛紛加入海賊的行列。
  日本十九世紀著名學者佐籐信淵總結日本「海賊」的出處說:「從永正、大永時起,伊寧國因島、久留島、大島地方人士;飯田、大島、河野、脅屋、松島、久留島、村上、北浦各地人士,相繼渡海到海外,從事海賊勾當以富家室;並以野島領主村上圖書頭為議事之主,各集其所屬之浮浪人共三、四百人,分乘大小十餘艘船,航行大海… …剽掠近海諸邑,奪取種種財物器械,以富其家… …致四國、九州濱海之諸浪人、漁夫、船夫、無賴等逐漸加入其行列,因而人數日多。後來,其眾竟有八九百人或超逾千人者。」永正、大永所對應的時代,正是明朝嘉靖皇帝世宗朱厚熜的在位期。富饒而柔弱的中國大陸,成了日本倭寇趨之若鶩的目標。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一個歷史常識,嘉靖年間的倭寇大多數都是中國人假冒,日本人人數很少。用《明史》的話說:「大抵真倭十之三,從倭者十之七。」不過只佔「十之三」的真倭才是明代老百姓最害怕的人。明代浙江文人采九德的筆記《倭變事略》記載了一段倭寇初來的故事:
  嘉靖三十二年夏,一艘長八九丈的海船停泊在嘉興鹽邑縣的海灘,船上有六十幾個「髡頭鳥音」的怪人,帶著槍刀弓矢,沒有火器。明朝沿海的備倭衛所發現後,指揮王彥忠率兵百餘圍了上去,怪人見到官兵,沒敢妄動。明軍詢問來意卻無奈語言不通,幸好船上有一人懂漢字,雙方開始用筆交談,那人在紙上寫道:「吾日本人也,來自吾地,以失舵,願假糧食,修吾舵,即返。幸無吾逼,逼則我爾死生未判也。」
  這是倭寇的標準路數:岸上沒有防備就直接舞刀搶劫,一旦有官軍嚴防,就假稱失舵借糧。見海邊來了外國人,城裡居民都趕去看熱鬧,承平已久的老百姓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根本不知道害怕。到了黃昏,突然之間,船上的日本人一起站起來,張弓射出燕尾利箭,把周圍的官軍全部射死。旁觀者這才知道是海賊,哭爹喊娘地奔入城關上城門防禦。
  「髡頭鳥音」的形象,凶悍無比的行動,給明朝沿海軍民的震懾,實在無以倫比。官軍們忌憚於倭寇的雙刀利箭,戰戰兢兢畏縮不前,老百姓就更別提了,嚇唬小孩最見效的一句話就是:「再不聽話,讓倭子把你抓去!」因為真倭威脅大,殺了更見功勞。所以一旦官軍斬殺真倭,都會在報捷奏章上重點突出:「斬獲真倭首級若干顆」,後面才是「從賊若干」。而事實上,這些「真倭首級」究竟是不是日本人,也是筆糊塗賬。
  當時一個江蘇昆山人被倭寇擄走五十幾天後逃生歸來,他向官府描述道自己的所見所聞說,船上大概200個倭寇,有福建、溫州、台灣、寧波人,也有幾個安徽人。其中福建人最多,佔十之六七。梳著髻的「日本酋」只有十幾個。其實梳著髻的也不一定是日本人。
  明代著名小說家馮夢龍在《喻世明言》裡有篇關於倭寇的故事,把假倭刻畫得惟妙惟肖:「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髮,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髮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過幾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兇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自己都尾其後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勝。」
  除了被逼剃頭梳髻的,還有些狐假虎威主動裝扮成日本人的。假倭對地形、人情熟門熟路,充當真倭嚮導和顧問,令沿海倭情更加詭異難辨。對此,一個明朝官員謝傑無奈稱:「海濱人人皆賊,有誅之不可勝誅者。」對假倭的身份問題,明代史學家鄭曉是這樣總結的:「小民迫於貪酷,困於饑寒,相率入海從之。兇徒、逸囚、罷吏、黠僧,及衣冠失職、書生不得志、群不逞者,為之奸細,為之鄉道。弱者圖飽暖旦夕,強者忿臂欲洩其怒。」
  嘉靖年間的倭寇成分非常複雜。大的倭寇集團按照出身成分,分為三種。第一,出身海盜:許棟集團、徐海集團、葉麻集團;第二,出身走私商:王直集團,洪迪珍集團;第三,出身日本豪族:陳東集團、辛五郎集團。其他的小股集團則五花八門,無可查考。
  倭寇的部隊是中日混編軍,用鄭曉的話歸納是:「倭奴借華人為耳目,華人借倭奴為爪牙,彼此依附。」由於日本人作戰勇敢,打先鋒和斷後的危險差事都是日本人擔綱。但是日本人不通中國的人情地理,經常衝鋒在前享受在後。
  嘉靖年間的官員宗臣記載過這麼一件事:「華人狡,善騙夷。福清之陷也,蓋華人之先其夷於睥睨間,守睥者睹其夷,遂驚而逸。即陷,華人乃又先之,騙夷以獄此帑藏也,夷遂呼其類數千人劈門以入,而其時華人已群入帑藏中負其萬金走矣。夷人不知華人負之矣。及敗,其俘皆夷,華無一夫被創者。」攻城時讓真倭衝在前面,城破後,華人首先獲利;敗走時,華人先跑,而斷後的真倭全部被俘,日本人真笨,中國人真聰明!苦笑中。
  日本真倭的數量雖然少,但戰鬥力很強。明代史料《皇明經世文編》裡稱:「倭賊勇而憨,不甚別生死。每戰,輒赤體提三尺刀,舞而前,無能捍者。」抗倭名將俞大猷曾經在西南鎮壓過少數民族作亂,他對倭寇的評價是:「倭人之桀驁、剽悍、嗜貨、輕生,非西南諸番之比。」
  《倭變事略》上有幾則真倭「桀驁、剽悍」的記載,簡直有點駭人聽聞。
  第一則。數百官兵包圍住一艘倭寇海船,弓矢齊發,並點燃了船隻,酋長有八大王者,從火中奮躍,眉毛盡焦,獨舉二刀拂火飛斫我軍,跳擲數四而倒。
  第二則。官軍把一小股倭寇圍在農家屋內。須臾一賊嗔目咬牙,作叱吒聲,舉刀對斫,火噴星流,著地舞來,眾兵攢刺十數槍,尚能跳起四五尺。
  第三則。東洋橋戰鬥中,官兵三路包圍住一夥43人的倭寇,賊一先鋒衣紅綃金短襖,舞雙刀突前,眾圍之,斬其首,猶能匍匐數百步,我兵復斫斷其手足。
  第一個火中跳出作戰,第二個被刺十來槍還能跳四五尺,第三個腦袋被斬了還能爬幾百步,這幾個日本真倭堪稱《生化危機》的殭屍真人版。
  一個嘉靖官員在奏章中用頗帶調侃的口氣寫道:「盈盈一水,片帆乘風,指日可到。倭未嘗一日忘情於我。」日本人之所以「未嘗一日忘情於我」,當然不是出自美好的中日友誼,而是惦記著富饒中國的財物。常去日本做生意的海商童華對明朝官員這樣介紹:「大抵日本所須,皆產自中國,如室必布席,杭之長安織也。婦女須脂粉,扇漆諸工須金銀箔,悉武林造也。他如饒之磁器,湖之絲綿,漳之紗絹,松之綿布,尤為彼國所重。」
  浙江的杭嘉湖地區,在明代和蘇松地區號稱中國最富庶的「天堂蘇杭」,農村處處稻香,遍地桑林,處處可聞機杼之聲,向有「絲綢之府」之稱。正因為如此,成了嘉靖倭寇侵襲的重災區。嘉靖三十四年,一夥倭寇攻入嘉興崇德縣,在一個大戶人家中發現了絲綿倉庫,「踴跳而喜」。
  「踴跳而喜」就是高興得擁抱在一起跳起來,為什麼如此狂喜?因為絲綿在日本很值錢,運回國起碼有十倍的利潤。日本的絲綢產量極少,僅僅為少數貴族使用,是最時髦的物品。棉花種植也沒有普及,日本普通老百姓還是身穿麻纖維的衣服。因為當時日本人對絲綿的極度喜愛,以至不少中國人偏執的相信:日本國悶熱潮濕,不是人呆的地方,不穿絲綢衣服的話,汗粘在身上永遠幹不了!
  時人記載道:「(倭寇)隨處搶劫人口… …婦人晝則繰繭,夜則聚而淫之。」倭寇就連行軍搶劫過程中,都念念不忘絲綿。抓到婦女,白天繰繭紡布,晚上供其洩慾。絲綿是最愛,其他的生活必需品日本人也統統感興趣。《籌海圖編》中專有《倭好》一節,記載了日本人喜歡的中國物產。衣料類:絲、絲綿、布、錦繡、紅線;日用器物類:針、鐵鍋、瓷器、漆器、女人脂粉;藥材類:川芎、甘草;書籍類:佛經、醫書及四書五經;原料類:水銀、硝石。
  民間的財物畢竟有限,搶光財物還搶什麼?搶人。倭寇上岸後,除了掠奪財物,就是擄掠人口。對富人,劫為人質,限定時間掏贖金放人,甚至挖掘祖墳,把挖到的屍骨也作價勒索。對窮人,挑選壯年男女,只要船裝得下,一概搶走運回國內。男人命運有兩種:一是剃頭充當前驅,一是做奴隸。婦女的命運悲慘則可想而知。
  曾兩次赴日的明代使者鄭舜功,在旅行記錄《日本一鑒》中寫到,他親眼見到被掠到鹿兒島高須地方為奴隸的二三百名福建男女,個個髡發跣足,食不果腹衣不遮體,過著地獄一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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