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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左宗棠與大清國的興亡

左宗棠與大清國的興亡

  光緒十一年(1885)7月27日清晨﹐74歲的湘人左宗棠停止了最後的呼吸。他是在福州北門黃華館欽差行轅任上去世的。他一死﹐意味著大清王朝最後的頂樑柱倒下了﹐這大廈還能維持多久﹖
  接到喪折後﹐慈禧太后的心情是複雜的。「中國不可一日無湖南﹐湖南不可一日無左宗棠」言猶在耳﹐可左宗棠走了。走了也好﹐這個漢人太強硬﹐太無拘束﹐甚至在萬壽聖節也不參加行禮。但態是要表的﹐要不然還會有誰去為朝廷賣命呢﹖於是詔諭立即派發各省﹕追贈左宗棠為太傅﹐恩謚「文襄」﹐賞治喪銀三千兩。
  就在慈禧太后下達詔諭後的一個夜晚﹐福州暴雨傾盆﹐忽聽一聲劈雷﹐東南角城牆﹐頓時被撕裂一個幾丈寬的大口子﹐而城下居民安然無恙。老百姓說﹐左宗棠死了﹐此乃天意﹐要毀我長城。
  左宗棠死了﹐左公行轅標著「肅靜」、「迴避」字樣的燈籠。已被罩以白紗的長明燈代替﹐沉重的死亡氣息﹐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這盞盞白燈﹐宣告著時代強音的終結﹐這是一個奮起抗爭、抵禦外侮的時代﹐左宗棠是中流砥柱。而擁有「二等恪靖侯、東閣大學士、太子太保、一等輕騎都尉、賞穿黃馬褂、兩江總督、南洋通商事務大臣」等七個頭銜的左宗棠﹐這個風光了半生的男人﹐終於退出了歷史舞台。
  法國人鬆了一口氣。他們在攻佔台灣島﹐他們的軍艦還在東海耀武揚威。左宗棠與他們擺開了決戰的架式﹐發出了「渡海殺賊」的動員令。他們吃過左宗棠的大虧﹐知道他是雄獅。一頭獅子領著一群羊﹐個個是獅子﹔而一群獅子被一頭羊領著﹐個個就成了羊。左宗棠一死﹐便群龍無首了。
  英國人鬆了一口氣。英國領事在上海租界豎有「華人與狗﹐不許入內」的牌子﹐左宗棠發現﹐下令侍衛將其立即搗毀並沒收公園﹐逮捕人犯。端坐在八人抬的綠呢大轎中的左宗棠﹐身穿黃馬褂﹐頭戴寶石頂戴﹐三眼花翎﹐手執鵝扇﹐面容飽滿﹐威嚴無比。只要他進入租界﹐租界當局立馬換上中國龍旗﹐外國兵警執鞭清道。左宗棠死了﹐就不需要對中國人那麼恭謹有加了。
  俄國人鬆了一口氣。左宗棠把他們從新疆趕走﹐把他們侵佔的伊犁收回﹐甚至用兵車運著棺木﹐將肅州行營前移幾百公里於哈密﹐「壯士長歌﹐不復以出塞為苦」﹐準備與俄軍決一死戰。左宗棠一死﹐中國再沒有硬骨頭了。
  李鴻章鬆了一口氣。一個月前﹐他在天津與法國簽訂《中法會訂越南條約》﹐這是中國軍隊在戰場上取得重大勝利之後﹐簽訂的一個道道地地的喪權辱國條約﹐是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絕後的奇聞。左宗棠領銜反對﹐說﹕「對中國而言﹐十個法國將軍﹐也比不上一個李鴻章壞事」﹐還說﹕「李鴻章誤盡蒼生﹐將落個千古罵名」。全國輿論嘩然﹐群情激憤﹐弄得李二先生狼狽不堪﹐李鴻章惱怒這個湘人不懂中國國情。決定拿左宗棠的下屬開刀﹐殺雞給猴看。指使親信潘鼎新、劉銘傳等陷害「恪靖定邊軍」首領王德榜、台灣兵備道劉敖﹐將他們充軍流放。
  左宗棠上書為屬下鳴冤叫屈﹐眼看就要翻過案來﹐左宗棠死了﹐好了﹐一了百了﹐主戰派的旗幟倒了﹐躲在京城的李鴻章面對這個與自己爭鬥了三十多年的政敵的死亡﹐終於鬆了一口氣。他再也不用顧忌﹐可以放肆地弓著腰在世界列強面前周旋﹐抖抖索索地在不斷的不平等條約上簽字畫押了。
  死﹐對於死者來說﹐是結束。但對活著的人﹐是一種絕望的痛苦。大清的中興重臣﹐林則徐、曾國藩… …一個一個地死了﹐茫茫九州﹐哪裡還聽得到復興的吶喊﹖大清氣數盡了。
  也好﹐左宗棠死了﹐有人幸災樂禍﹐躲在陰暗角落裡竊笑不止﹐反證了死者的強盛和偉大。左宗棠是真正的英雄﹐是愛國者﹐在民族危亡的時刻﹐拍案而起﹐挺身而出﹐肯定會要觸犯一些人謀取的私利。你要保家衛國﹐他要侵城掠地﹐而有的同僚甘願當亡國奴﹐堂堂中華民族只剩下這強者的吶喊﹐他們怎麼不會懼怕他呢﹖中國歷史上﹐有誰像左宗棠一樣所向披靡﹐鐵腕收復大片國土﹖蘇武飲血茹毛﹐威武不屈﹔張騫關山萬里﹐溝通西域﹔班超沒筆從戎﹐西戎不敢過天山﹔祖逖聞雞起舞﹐擊楫中流﹔史可法慷慨殉國﹐魂傍梅花… …他們留下的僅僅是一段段蕩氣迴腸的故事﹐是仰天長嘯的悲壯﹐是可歌可泣的精神﹐讓後人無限的敬仰和唏噓﹐而沒有誰比得過左宗棠﹐給後人收復六分之一的大好河山﹐留下任我馳騁的廣袤疆常於是有人定論﹐左宗棠乃千古一人。
  左宗棠是時代造就的英雄。在那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時代﹐大清沒有了指點江山的豪情﹐沒有了秋風掃落葉般的霸氣﹐像一個垂暮的老人﹐靠藥物在維持生命的延續。
  左宗棠出生於清嘉慶十七年(1812)﹐字季高﹐號樸存﹐湖南湘陰人。四歲時﹐隨祖父在家中梧塘書塾讀書﹐六歲開始攻讀「四書」、「五經」等儒家經典﹐九歲開始學作八股文。道光六年(1826)﹐15歲的左宗棠參加湘陰縣試﹐名列第一。次年應長沙府試﹐取中第二名。道光九年﹐18歲的左宗棠開始讀顧社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和齊南的《水道提綱》。這些是完全不同於儒家經典的學問。正是這些不算是正統的學問﹐為左宗棠日後的成功奠定了知識基矗道光十二年﹐左宗棠以監生身份參加湖南鄉試﹐中第18名。之後六年﹐三次赴京會試﹐均未考中。左宗棠最初的心態是複雜的、迷離的。
  他後來說﹕「讀書當為經世之學﹐科名特進身階耳」。他沒有在悲觀中走向人生的沉淪﹐沒有像有些酸酸的文人一樣從此寄情山水﹐儘管他的詩文才華出眾。他決定不再參加會試﹐何必像范進一樣在考試路上耗盡生命年華﹖從此「絕意仕進」﹐打算「長為農夫沒世」﹐尋找新的報國途徑。
  二十三歲結婚時﹐左宗棠就在新房自寫對聯﹕「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氣壯山河的宣言﹐是對自己的勉勵﹐也是他一生的寫照。三十年後的同治五年三月﹐左宗棠在福州寓所為兒女寫家訓時﹐也是寫的這副聯語。
  1838年﹐左宗棠取道江蘇南京﹐謁見赫赫有名的老鄉陶澍﹐陶澍是連任了十多年的兩江總督﹐是當時經世致用的代表之物。陶澍對左宗棠的到來﹐顯得格外熱誠。他們有過一段緣分。那是一年前的春天﹐陶澍回鄉省親。途經醴陵﹐縣公館的一副對聯讓他怦然心動﹕「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這副對聯﹐表達了故鄉人對陶澍的敬仰和歡迎之情﹐又道出了陶澍一生最為得意的一段經歷。走進公館﹐迎面是一幅山水畫﹐上有兩句小詩﹕「一縣好山為公立﹐兩度綠水俟君清。」意思是醴陵縣那傲然屹立的山峰﹐皆是仰載陶公一腔凜然正氣而生。小小醴陵﹐居然有我的知己!這位60多歲的封疆大吏﹐當即提出要見見這詩文作者。
  左宗棠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時任淥江書院山長。陶澍決定推遲歸期﹐與素昧平生的左宗棠徹夜長談﹐共議時政。左宗棠不失時機地提出要拜陶澍為師﹐畢生倣傚。陶公愛才﹐欣然應允。於是﹐一個落魄的窮舉人﹐就這樣做了兩江總督府的四品幕僚。陶澍甚至以一代名人之尊﹐提出要與左家結秦晉之好﹐將年僅五歲的惟一兒子陶桄﹐許配給左宗棠為婿﹐表明他對左宗棠才學與人品的器重。左宗棠正是在這裡開始接觸軍國大事﹐開始瞭解夷人的船堅炮利與世界大勢。他將自己的命運與朝廷的命運連在一起了。
  左宗棠開始初試鋒芒。以至幾年後的1849年﹐民族英雄林則徐途經長沙﹐指名要見隱逸在老家讀書的左宗棠。去見林則徐是在夜裡。37歲的左宗棠行色匆匆﹐心情激動﹐一腳踏空﹐落入水中。林則徐笑曰﹕「這就是你的見面禮﹖」林則徐一見他﹐混沌的眼睛頓時一亮﹐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可以托付終身大事的人找到了。他將自己在新疆整理的資料和繪製的地圖全部交給左宗棠﹐並說﹕「吾老矣﹐空有御俄之志﹐終無成就之日。數年來留心人才﹐欲將此重任托付!」他還說﹐將來東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捨君莫屬。以吾數年心血﹐獻給足下﹐或許將來治疆用得著。
  年逾年甲的林則徐是用滴血的心說這段話的﹐好比臨終托孤﹐後來左宗棠征戰新疆﹐帶的就是林則徐繪製的地圖。此刻﹐左宗棠的眼睛濕潤了﹐心裡暗暗立下誓言﹐決不負重托!臨別﹐林則徐還寫了一副對聯相贈﹕「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
  這是傳世名言﹐左宗棠將這對聯當做自己的座右銘﹐時時激勵自己。他說﹕「每遇艱危困難之日﹐時或一萌退意﹐實在愧對知己。」回福建後﹐林則徐身染重病﹐知道來日不多﹐命次子聰彝代寫遺書﹐向咸豐皇帝一再推薦左宗棠為「絕世奇才」、「非凡之才」。左宗棠的名字引起了京城的注意。
  左宗棠是一個孤獨的人﹐真有些「世人皆醉我獨醒」。面對山河破碎﹐為什麼總有那麼多「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人﹖康乾盛世﹐那威武雄壯的號角﹐那扣人心弦的馬蹄﹐那冠蓋如雲的排場﹐那翠華搖曳的儀仗﹐已是明日黃花。一個王朝的開始﹐總是群英會﹐大氣磅礡。到後來﹐沒有了征戰﹐沒有了拚殺﹐沒有了銳氣﹐皇宮就漸漸滋生享樂和荒淫﹐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在後宮女人懷裡長大的愛新覺羅子孫﹐志短才薄﹐一副弱骨﹐哪裡談得上雄才大略﹐文治武功﹖他們在重複前朝衰敗的歷史。
  左宗棠之所以孤獨﹐是因為他看得太遠﹐在大眾中顯得有些不合時宜﹔他走得太快﹐常常環顧四周卻發現空無一人﹔他想得太深﹐冥思苦想之至旁人難以企及。比如﹐左宗棠希望能夠阻止國破家亡的悲劇發生﹐他要抗爭。別人可不是這種心態。雖然這國家已經病入膏肓﹐巍峨的皇宮搖搖欲墜﹐四面寒涼。皇上沒有強健心態﹐儘管他試圖振作﹐朝中的大臣七嘴八舌﹐爭權奪利。左宗棠想﹐這國家也不是滿族人的﹐是我們每個人的﹐是我中華民族的。無論民族的苦難是如何深重﹐國家的處境是如何困窘﹐他的心應當也只能屬於這個國家和民族﹐因為﹐他的血管裡流淌著這個民族的熱血。現在既然是滿人統治﹐保衛朝廷﹐就是保衛國家。懷著這種傳統心態﹐左宗棠接受湖南巡撫張亮基的邀請﹐決定出山輔政﹐入巡撫衙門主幕戎機。
  咸豐九年臘月﹐翰林院侍讀學士潘祖蔭向咸豐帝寫了一道奏疏﹐其中說﹕「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潘祖蔭是吳縣才子﹐後來官至刑部尚書。他的兩句話﹐讓左宗堂的名字一夜傳遍全國。此時﹐左宗棠正做新任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幕僚。潘祖蔭將一個無官無職的幕僚的作用看得這麼重要﹐這麼高﹐身繫國家安危。可見幾年功夫﹐左宗棠成了大人心目中的英雄了!
  有本事的人大多生性傲岸﹐瞧不起平庸的人。永州鎮總兵樊燮到巡撫衙門辦事﹐左宗棠給他冷板凳﹐還用言語嘲諷他。樊燮哪能受這窩囊氣﹐一狀告到京城﹐說左宗棠是「劣幕」。咸豐帝也很氣憤﹐下令要湖廣總督官文處理此事﹐若屬實則將左宗棠就地正法。官文竊笑﹐樊燮告狀是他的一手策劃。這個滿州權貴﹐早就想殺雞給猴看﹐殺了「劣幕」左宗棠﹐可以借此打擊日益強大的漢人勢力。
  此時﹐國家民族面臨前所未有之奇變﹐西方烈強的洋槍洋炮在瞄準中國﹐亡國滅種之禍﹐迫在眉睫﹐而無能妒賢的小人﹐卻還在搞內耗﹐躲在密室進行陰謀暗算。總有些正義的力量。保薦左宗棠的人很多。早在道光末年﹐咸豐初年﹐陶澍、林則徐、胡林翼、賀長齡、郭嵩燾等就曾上疏舉薦左宗棠才可大用。潘祖蔭說﹕「個人去留無足輕重。而湘勇保住了本省﹐還支援了湖北、江西、廣西、貴州﹐所向無不捷﹐固然是駱秉章調度有方﹐實則由左宗棠運籌決策。如果左宗棠走了﹐湖南就會垮台﹐東南大局也就完了。」咸豐帝終於心動﹐赦免了左宗棠。已是暮氣沉沉的朝廷﹐多麼希望有一點陽剛之氣!
  乾隆時代﹐清軍平定西域大小和卓叛亂﹐收復全部土地﹐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把西域命名為新疆。新疆其實一點兒都不新﹐這是一片自漢代就是中國的神聖領土。同治六年(1867)﹐匪首阿古柏在新疆自封為王﹐自立國號為哲德沙爾汗國﹐宣佈脫離清廷。俄國乘機佔據了伊犁﹐英國也虎視眈眈﹐意圖瓜分西北。160萬平方公里的新疆﹐從大清的實際版圖上消失了。
  十年後的一日早朝﹐權傾朝野的三朝重臣李鴻章向慈禧太后奏曰﹕「新疆乃化外之地﹐茫茫沙漠﹐赤地千里﹐土地瘠薄﹐人煙稀少。乾隆年間平定新疆﹐傾全國之力﹐徒然收數千里曠地﹐增加千百萬開支﹐實在得不償失。依臣看﹐新疆不復﹐與肢體之元氣無傷﹐收回伊犁﹐更是不如不收回為好。」。
  陝甘總督左宗棠說話了﹕「天山南北兩路糧產豐富﹐瓜果纍纍﹐牛羊遍野﹐牧馬成群。煤、鐵、金、銀、玉石藏量極為豐富。所謂千里荒漠﹐實為聚寶之盆。」。
  左宗棠錚錚鐵骨﹕「我朝定鼎燕都﹐蒙部環衛北方﹐百數十年無烽燧之警… …是故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衛京師。… …若新疆不固﹐則蒙部不安﹐匪特陝、甘、山西各邊時虞侵軼﹐防不勝防﹐即直北關山﹐亦將無晏眠之日。而況今之與昔﹐事勢攸殊。俄人拓境日廣﹐由西向東萬餘裡﹐與我北境相連﹐僅中段有蒙部為之遮閡。徙薪宜遠﹐曲突宜先﹐尤不可不豫為綢繆者也。」。
  在左宗棠看來﹐「若此時即擬停兵節餉﹐自撤藩籬﹐則我退寸﹐而冠進尺」﹐收復新疆﹐勢在必行。勝固當戰﹐敗亦當戰。倘若一槍不發﹐將萬里腴疆拱手讓給別人﹐豈不會成為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民族情感在左宗棠心裡最為濃烈﹐最為深刻﹐當民族最危急的時刻到來之際﹐只有了一種選擇﹐那就是為和平而戰﹐為捍衛民族的光榮而戰﹐直到最後勝利。
  看起來是「海防」與「塞防」的分歧﹐是兩個人的辯論﹐兩種思維方式的對比﹐實質上是兩條路線的鬥爭。面對滾滾硝煙籠蓋天山南北﹐一個是要緊快撲滅硝煙、平息浩劫﹔一個是聽之任之﹐只求不傷元氣。李鴻章有一批支持者﹐自從獨掌淮軍﹐平定捻軍功居第一後﹐歷任湖廣、直隸總督﹐官拜文華殿大學士。他是安徽合肥人﹐而左宗棠是湖南人。李鴻章從心眼裡看不起這個湖南人﹐認為他三試不第﹐要想入閣拜相是不可能的事情。左宗棠不介意﹐在同治十三年開了個天大的玩笑。他向皇帝寫奏章﹐準備赴京參加殿試。已是陝甘總督的一品大員﹐怎麼可能去參加當官晉級的入門考試呢﹖兩宮皇太后聰明﹐馬上下道諭旨﹕「特升東閣拜為東閣大學士。」李鴻章聞訊喪氣﹐無奈之下還要寫信祝賀。自古以來﹐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而湘黔多堅毅不拔之人。江淮平原﹐水鄉曲港﹐則人性柔和﹐其間也不乏圓滑怕死之輩。李鴻章屬於後一種人。他說的話﹐他對祖國河山的冷漠﹐他以「海防」重於「塞防」來搪塞收復新疆之舉﹐實在駭人聽聞。生命一旦失去民族感﹐就會在瞬間變得卑賤起來﹐而無論物質上是如何殷實和富足﹐地位是如何高貴和顯赫。雖然李鴻章後來熱心洋務﹐以圖自強﹐後人有過一些讚譽﹐但在收復新疆問題上的態度﹐傷了許許多多中國人的心。在民族利益上的一味退縮﹐怎麼可能換來和平與安寧﹖比如曾國藩在處理「天津教案」時濫殺無辜﹐向洋人屈膝討好﹐換來的是侵略者的步步緊逼。左宗棠拍案而起﹐「中國有蕭牆之憂﹐各國豈獨無池魚之類!」為此與曾國藩失和﹐他主張用戰爭換和平﹐用戰爭維護國家的統一。現在﹐左宗棠收復新疆的強硬主張﹐終於得到了兩宮皇太后的首肯。在朝廷看來﹐危急關心更能顯示忠臣良將的忠君愛國的熱忱﹐考驗出他們的赤膽忠心。
  沒有風﹐沒有月﹐沒有人送行﹐左宗棠是在一天夜裡出京的﹐慈禧任命他為欽差大臣﹐督為新疆軍務﹐他要去蘭州作出征的準備。這個剛毅、堅韌、雄心未老的湖南漢子﹐面對內憂外患﹐且「兵疲、餉絀、糧乏、運艱」﹐但信心百倍。「六十許人﹐豈尚有貪功之念﹖所以一力承擔者﹐此心想能鑒之。」他帶著當年林則徐繪製的新疆地圖﹐背負著千萬中國人的重托﹐心胸燃燒著正義的烈火﹐他將要進行的是正義的戰爭。
  撤換了一批驕橫荒淫的滿洲軍官﹐整訓了隊伍﹐左宗棠率領六萬湖湘子弟從蘭州出發了﹐這是光緒二年(1876)春天。總督府響起了三聲炮響﹐左宗棠的隊伍一路西行﹐浩浩蕩蕩。這是一條官道﹐車轔轔﹐馬蕭蕭﹐漢唐以來﹐多少人在這裡長途跋涉﹐遠赴絕域﹐開闢了今天的疆域﹐祖宗遺業﹐豈能在我們這代人手中丟掉﹖
  左宗棠是真正的軍事家﹐一是因為自身的天賦才能﹔二是在戰場上與之對陣的大體上是處於同一層次的對手﹔三是收復新疆的石破天驚的功業。當年在長沙﹐翼王石達開最大的遺憾是放走了偶遇的左宗棠﹐驚呼放虎歸山﹐他日與太平軍對陣的必定會是此人。後來果不出所料﹐左宗棠指揮部隊與太平軍、回軍、捻軍作戰﹐雙方的強悍使戰爭的品格相當不俗。姑且不去評價這些大戰勝負的意義﹐單從進行戰爭的地域看﹐從兩湖到兩廣﹐從淮南到淮北﹐數萬大軍互相對峙﹐這樣壯闊的舞台堪稱戰爭史上的奇觀。那戰鬥何等慘烈﹐馬蹄擊濺﹐金屬碰撞﹐噴射的熱血染成漫天彩虹。多少次化險為夷﹐左宗棠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投入戰鬥。他是在絕望中誕生的強者﹐是善於扼住命運咽喉的偉丈夫。他從司令部的參謀做起﹐在萬鋒箭矢間逐步成為叱吒風雲的統帥。
  收復新疆的戰爭沒有退路。白雪皚皚的祁連山下﹐獵獵長風捲起了大纛。這不是一般意義的決勝負﹐這是一場維護民族尊嚴的戰爭。征戰的將士情緒高昂﹐出奇制勝。這是為祖國的統一和完整而戰﹐於是冷血變得沸騰﹐怯懦者變成了紅眼的怒獅。左宗棠引以為自豪﹐湖湘子弟在血雨腥風中衝鋒陷陣﹐在追求和捍衛戰爭精神﹐實際上也是在重塑自己的民族精神。一年後﹐新疆全境收復。這是晚清歷史最揚眉吐氣的一件大事﹐是晚清夕照圖中最光彩的一筆。左宗棠借此進入了中國歷史上偉大民族英雄的序列。
  縱觀左宗棠的一生﹐最輝煌的是收復六分之一的國土。這是他個人的榮耀和驕傲﹐更是國家之福。浙江巡撫、左宗棠的老友楊昌睿在清廷恢復新疆建省後到西域﹐所到之處﹐楊柳成蔭﹐鳥鳴枝頭﹐人來車往﹐百業興旺﹐當即吟出一首《恭誦左公西行甘棠》﹕「大將籌邊尚未還﹐湖湘子弟滿天山﹔新載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與唐代詩人王之渙慷慨悲涼的「春風不度玉門關」相映照﹐玉門關外﹐何止是楊柳撩起的春意呢﹖
  左宗棠本來是一個文人﹐然而卻是一個為政而活的文人。戎馬倥傯間﹐留下了不少的對聯和詩意﹐憂國憂民之情﹐讀來蕩氣迴腸。左宗棠是一個官吏﹐然而卻是一個憂國憂民的官吏。他的官做得夠大的了﹐從一個布衣到一品大員﹐威風八面。假如他拿著俸祿﹐魚肉百姓﹐或者換一種活法﹐那麼﹐中國歷史就會少了一個民族英雄﹐我們今天可能會站在歷史的彼岸歎息祖國的河山殘缺。
  一個民族成員的人格不僅反映了這個民族的品格與精神風貌﹐而且直接影響到這個民族的生存與發展。與其說是破碎山河成就了左宗棠的功名﹐不如說是左宗棠創造了這一段歷史。第一次赴京會試﹐二十二歲的左宗棠就打量西北﹐關注新疆的置省和屯墾。他寫詩說﹕「石域環兵不計年﹐當時立國重開邊﹐橐駝萬里輸官稻﹐砂磧千秋此石田。置省尚煩他日策﹐興屯寧費度支錢﹖將軍莫更紓愁眼﹐生計中原亦可憐。」。
  收復新疆了﹐左宗棠曾專門到福建林則徐祠拜謁﹐在林公像前默默悼念﹐他沒有忘記完成這一使命是林公當年的囑咐和期待﹐他甚至以陶澍、林則徐的繼承者自居﹐在陶林二公祠寫對聯﹕「三吳頌遺愛﹐鯨浪初平﹐治水行鹽﹐如公皆不朽﹔卅載接音塵﹐鴻泥偶踏﹐湘間邗上﹐今我復重來。」正是這位注重於經世致用而不是嫻熟八股的人﹐擔當起了匡復社稷主權的重任。左宗棠的歷史存在﹐深邃地透視出民族之魂。左宗堂精神、左宗棠人格﹐典型又真切地體現了中國傳統文人精神的精髓。可以說﹐左宗棠以他全部的生命之火塑造了傳統文人的精神典範。
  我們深情地呼喚左宗棠﹐呼喚忠烈品格﹐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人民都需要英雄品格的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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