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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金瓶梅》中的美食世界

《金瓶梅》中的美食世界

  「酥油泡螺兒」在《金瓶梅》裡﹐最先出現在第三十二回「李桂姐拜娘認女﹐應伯爵打渾趨時」(繡像本作「李桂姐趨炎認女﹐潘金蓮懷嫉驚兒」﹐)。此時﹐西門慶雙喜臨門。一是獲朝廷命官「金吾衛副千戶」(行賄所獲)﹐一是李瓶兒產子官哥兒。在「官筵」(即招待官方和商場中人)、「親筵」(即招待親屬)、「家筵」(即自家家眷筵席)的喜筵流水席中﹐「酥油泡螺兒」登場﹕不想順月娘正在上房穿廊下﹐看著家人媳婦定添換菜碟兒﹔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
  別看﹐作者這輕輕一筆﹐卻為李瓶兒的前世今生後身定了調。李瓶兒生子﹐除潘金蓮之外﹐包括眾妻妾在內(至少面子上)﹐全家上下老幼都高興。當然最高興是西門慶﹐一是從商人成了官人﹐二是喜得貴子。但唯獨個性極強的潘金蓮不高興。「於是﹐常懷嫉妒之心﹐每蓄不平之意。」在家筵時﹐大娘吳月娘忙過不停﹐李瓶兒更是喜不自禁﹐與大娘吳月娘一起﹐筵前筵後﹐裡裡外外打點。具體的事兒就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備客。這時﹐潘金蓮無事﹐便從奶媽手中搶過官哥兒「抱在懷裡」﹐並「把那孩兒舉得高高的」。正是這一舉﹐埋下了後來官哥兒驚悸的伏筆。以至官哥不治身亡﹐官哥兒的早夭又直接導致了李瓶兒的死。此時此景﹐作者並沒有直接去寫這「酥油泡螺兒」如何好吃﹐而是著重把筆墨投給了李瓶兒、官哥兒、潘金蓮、吳月娘等人的關係以及這些人後來的命運。這當然是後話﹐但草蛇灰線卻在此布下﹐幾乎沒有痕跡地布下。只有等到官哥兒的死與李瓶兒的死﹐「酥油泡螺兒」才又一次亮相。因此﹐崇禎繡像本《金瓶梅》的插圖專為此情節畫了一畫。畫中三組人物﹐右邊角是吳月娘在上房穿廊下﹐監督下人換菜碟﹐畫中心正面偏左是潘金蓮高舉官哥兒﹐畫面中心便是李瓶兒與玉簫揀酥油泡螺兒。此畫﹐可見當時圖畫家對《金瓶梅》的理解。
  「酥油泡螺兒」再次回到小說中來時﹐是第五十八回「懷妒忌金蓮打秋菊﹐乞臘肉磨鏡叟訴冤」(潘金蓮打狗傷人﹐孟玉樓周貧磨鏡)。五十八回﹐西門慶生日大筵後與幾朋友的小吃﹐添上「果碟兒」﹐計有「榛鬆果仁﹐紅菱雪藕﹐蓮子荸薺﹐酥油螺兒﹐冰糖霜梅﹐玫瑰餅」。剛端上﹐應伯爵就先吃了一個﹐接著說「倒好吃」﹐西門慶立馬說道﹕「我的兒﹐你倒會吃﹐此是你六娘親手揀的。」「六娘親手揀的」﹐回應了三十二回「李瓶兒與玉簫在房首揀酥油泡螺兒」伏筆﹐又為李瓶兒死後托夢西門慶埋下伏筆。於是﹐「六娘親手揀的」的「酥油泡螺兒」到了第六十七回更濃墨重彩了。
  在這一回「西門慶書房賞雪﹐李瓶兒夢訴幽情」(繡像本也作此題)裡﹐「酥油泡螺兒」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這樣的﹕雪下大了﹐西門慶留溫秀才在書房賞雪﹐有人送進兩盒糕點﹐一盒裝的是果餡頂皮酥﹐一盒裝的便是「酥油泡螺兒」。這物此次登場不同凡響﹐西門慶對秀才說﹕「你也嘗嘗!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換骨﹐眼見稀奇物﹐勝活十年人。」這一充滿質感的表述遠勝於《陶奄夢憶》。這是其一﹐下面的更為精彩。溫秀才吃在口裡﹐入口而化(可見此物確為「奶酪製品」)。此時﹐溫秀才說道﹕「此物出於西域﹐非人間可有﹔沃肺融心﹐實上方之佳味。」這段話有兩層意思﹐一、溫必古溫秀才並非窮酸秀才﹐而是一見多識廣之人﹔二、也是最為重要的﹐那就是溫秀才指出「酥油泡螺兒」﹐並非中土原產而是一西方引入的美食。在五十八回裡﹐曾寫道「酥油螺兒」的美味「如甘露灑心﹐入口而化」。但那只是一個混吃混喝的應伯爵的口感而已。順便一講﹐對於見多識廣的張岱﹐並不知道「酥油泡螺兒」有這樣一說﹐在張岱看來﹐「酥油泡螺兒」就是中土父子相傳的秘籍所制。
  「酥油泡螺」再次出現﹐則是李瓶兒之死的前兆。當「酥油泡螺兒」在第六十二回隆重登場時﹐《金瓶梅》這一部大書裡的重要關節得以展開。隨著書房賞雪的清客增多﹐美食也就增多了起來。先是正餐的葷菜﹐隨後便是「一碟果餡餅﹐一碟頂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曬乾棗﹐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一碟蘋波﹐一碟風菱﹐一碟荸薺﹐一碟酥油泡螺」。此時﹐西門慶從李瓶兒死中回過神來﹐邀請了這一幫狐朋狗友來家賞雪。在西門慶的三觀裡﹐有三件事必備﹕一、找錢﹕商業的、做官短吃別人的、因女人發財的(李瓶兒便是)﹔二、尋女人(同時還喜男風)﹔三﹐高級吃貨。在明中晚期﹐由於皇帝的殆政﹐朝綱廢馳﹐反而促使了民間商業和城市的繁榮﹐而城市與商業的繁榮﹐促進了市民的飲食不僅充足而且多姿多彩。美食﹐於《金瓶梅》以虛構的方式展示﹐於《陶庵夢憶》則以作家的親歷親聞展示。《金瓶梅》的傑出在於﹐這些美食的出現﹐許多時候就是生活的常態﹐即使是這一常態﹐要的是作者豐潤的生活與觀察。相比之下﹐清人袁枚的《隨園食單》﹐無論從數量還是質感﹐遠遜於《金瓶梅》。而且對於《金瓶梅》的作者來說﹐一些關於美食的場景與重要事件相關。或者說﹐一些個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某一重要事件的道具﹐進一步講﹐有些美食的展示﹐其實就是那些重要事件的關節。「酥油泡螺兒」就是。
  回到第六十七回。就在應伯爵等人品嚐這些點心時﹐《金瓶梅》寫道﹕「伯爵道﹕『可也虧他﹐上頭的紋溜就像螺螄兒一般﹐粉紅﹐純白兩樣兒。』西門慶道﹕『我見此物﹐不免又使傷我心﹐唯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
  如果以西門慶作為全書的一號主角來看﹐一百回的《金瓶梅》到第七十九回西門慶死就結束了。那在這七十九回裡﹐一干妻妾、媳婦、丫頭、妓女﹐除潘金蓮著墨最多外﹐第二個就數李瓶兒了。僅李瓶兒之死﹐用了整整五回(即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三回)﹐如果加上這第六十七回的「李瓶兒夢訴幽情」的話﹐那就是六回。像這般緊鑼密鼓地寫一個人﹐在整部《金瓶梅》中絕無二人!西門慶縱有千壞萬爛﹐但對李瓶兒有那麼的一絲真愛。遠的不說﹐就是這五回回目就可以得知(括號裡是繡像本的回目﹐可作參証)。五十九﹕西門慶摔死雪獅子﹐李瓶兒痛哭官哥兒(西門慶露陽驚愛月﹐李瓶兒睹物哭官哥)﹔六十回﹕李瓶兒因暗氣惹病﹐西門慶立段鋪開張(李瓶兒病纏死孽﹐西門慶官作生涯)﹔六十一﹕韓道國筵請西門慶﹐李瓶兒苦痛宴重陽(西門慶乘醉燒陰戶﹐李瓶兒帶病宴重陽)﹔六十二回﹕潘道士解禳祭燈法﹐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潘道士法遣解黃巾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六十三回﹕親朋祭奠開筵宴﹐西門慶觀感瓶兒(韓畫士傳達真遺愛﹐西門慶觀戲動深悲)。「酥油泡螺兒」第一次出現﹐是李瓶兒的喜﹐這第二次出現則是西門慶睹物思情的悲。
  上面涉及到李瓶兒的這六回裡﹐僅從回目﹐我們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西門慶與李瓶兒的關係。西門慶喜歡李瓶兒或者看重與李瓶兒的關係﹐不僅是李瓶兒帶了一筆橫財到西門家﹐也不完全因為李瓶兒生了西門的子嗣(而且在這六回裡﹐官哥兒已經死去許多日子)﹐而是西門慶與李瓶兒的情感(當然也包括肉體)和關係﹐是西門慶與其他婦人的親近和關係中所沒有的。在這一回裡﹐還寫了兩件事﹐一件是﹐西門慶夢到了李瓶兒(這是《金瓶梅》裡罕見的情節)﹔一件是﹐潘金蓮這個未亡人吃亡人李瓶兒的醋。潘金蓮見西門慶眼紅﹐就說「只怕你一時想起甚麼心上人兒來是的」﹐西門慶答﹕「沒有的胡說﹐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這一下激起了潘金蓮忿忿﹕「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正是因為如此﹐李瓶兒在與潘金蓮的爭鬥中﹐李瓶兒看似失敗者﹐但卻在西門慶那裡得到了安慰(生前與身後)。就潘金蓮後來死而言﹐李瓶兒的死﹐算得上是幸福的。於此﹐我們在《金瓶梅》這部小說裡讀到了人性的多面與作者對於人性多面的不同解讀﹐以及不同的描述和所給予的不同的認知和同情(當然﹐《金瓶梅》中對人性惡的批判力度﹐不比任何一部中國古典小說差)。人性是複雜的﹐更是幽微的。傑出的作家與傑出的作品之所以能比其他作家和其他作品要傑出﹐那就是看能不能表達人性的複雜與幽微。也許正是這一點﹐《金瓶梅》對後來的小說的啟示﹐遠比它之前與它同時代的小說更具現代意義。除了它直接啟蒙了《紅樓夢》外﹐就人性複雜的表達與活色聲香的市井描述﹐以及它的敘事本領﹐對於二十世紀初中期的中國小說來說﹐也是其它古典小說很難比擬的。借助於明代奶酪甜品這一關節、這一草蛇、這一灰線﹐我們親身感受和領略了《金瓶梅》這一華彩且跌宕的故事與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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