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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燹錄] 西漢委曲求全的和親之策

西漢委曲求全的和親之策

  漢高祖八年(前199年)二月,劉邦帶著平城慘敗後沮喪懊悔的心情,鬱鬱不樂地回到了都城長安。幸虧善解人主之意的丞相蕭何督修的未央宮已經完工,望著那規模宏偉壯麗的宮殿建築群,劉邦似乎多少尋回了一些面子,重新體味到做皇帝的威嚴;在美麗溫柔的寵姬戚夫人的安撫下,劉邦激憤的情緒也逐漸地平靜下來。然而,北境傳來的消息卻不那麼美妙,在朝廷之中又掀起了一番波瀾。
  就在劉邦返回長安的途中,在平城之戰中顯盡威風的冒頓單于又把攻擊的鋒芒對準了代國。劉邦之兄、代王劉喜驚得魂飛魄散,連抵禦的念頭都不曾轉動一下,就倉皇棄國外逃,竟然搶先劉邦一步逃回京師。對於守土無能的兄長,劉邦囿於親屬情面,僅是廢為列侯,而沒有給予更為嚴厲的處罰。這一事件又一次震動了劉邦,面對匈奴囂張的氣焰和北境混亂的局勢卻苦無良策。就在劉邦憂心焦慮之時,劉敬卻不失時宜地獻上了“和親”之策。
  劉敬作為劉邦最重要的謀臣之一,對於當時漢匈雙方力量的對比有較為清醒的認識。他認為,漢初天下初定,士卒疲憊不堪,而匈奴正處於強盛時期,不可以用武力征服;冒頓殺父自立,崇尚威力,又不可以用“仁義”說服。安撫匈奴最好的方法只能是“和親”。劉敬或許是從陳平在平城之戰時所獻的“美人計”中獲得某些靈感,建議劉邦將嫡長公主嫁與冒頓單于,再奉送豐厚的嫁妝,匈奴仰慕漢公主尊貴的身分,又貪圖漢廷的財富,必然立公主為閼氏,生子必定為太子。這樣,冒頓活著是陛下的子婿;死後,陛下的外孫繼立為單于,從來還沒有聽說過外孫敢與外祖父分庭抗禮的!他還特意告誡劉邦,如果不以嫡長公主和親,而以宗室女冒充公主出嫁,一旦被匈奴得知真情,必定有害無益。劉敬這時大概又忘記了冒頓是如何殘忍地射殺親生父親而登上單于寶座的,備受寵愛的閼氏又是如何被轉送給東胡王的事實,怎麼可能被婚姻的紐帶束縛住手腳,俯首貼耳地向漢帝稱臣呢!這種完全是一廂情願的主張,劉邦在別無良策的情況下也只能全盤採納,準備遣魯元公主出塞,與匈奴和親。
  不料,呂后可捨不得將唯一的親生女兒送至“蠻夷”之地,投入冒頓的虎口,因此哭泣不止,劉邦不得已,只好另找一位宗室姑娘冒充公主,命劉敬出使匈奴和親。
  漢高祖九年(前198年),劉敬奉命出使,與匈奴正式締結和親之約。除了以“公主”嫁與單于,厚贈奩資外,主要的條款有三項:一是每年都要奉送一定數量的金、絮、繒、酒、米、食物等物品;二是漢朝開放關市,准許漢匈雙方物資交流;三是約為兄弟,以長城為界,互不侵犯。此後終高祖之世,中經惠帝、呂后、文帝、景帝,直至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發動對匈奴戰爭時止,和親是漢廷對匈奴的最基本的一項政策,一直實行六十多年的時間。
  顯然,漢初實行的和親政策是在漢朝中央政府與匈奴地方政府在雙方力量處於不平衡的狀態下,不得不採取的委曲求全,以女子金帛來換取邊境暫時安寧的政策。為了執行這一政策,漢廷曾經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每年都要向匈奴奉送大量的財物。雖然美其名曰“和親”,實質上是一種變相的貢納。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一般的物品已經不能滿足匈奴貴族愈加貪婪的欲望,不僅貢納的品種不斷地增加,金帛絮絲等貴重物品所占的份額也越來越大。在漢初經濟還十分不景氣的情況下,這無疑是一個沉重的經濟負擔。當然,和親的作用並不完全都是消極的,對於漢匈雙方也有積極的一面。特別是關市的開通,匈奴用畜產品與漢民族地區交換農產品與手工製品,特別是金屬器具,對於改變匈奴單一的畜牧業經濟結構以及對漢匈經濟的發展、文化的交流、民間的往來都有一定益處。漢匈雙方結為兄弟,以長城為界,彼此自守,互不侵犯,這也是一項有利於兩族人民安居樂業、各得其所的明智措施。如果漢匈雙方、尤其是匈奴當時能切實地遵守這些約定,對於消弭邊境的緊張局勢,使漢匈人民和平相處都是大有益處的。
  然而,對於漢朝君臣來說,此時的“和親”是在平城之戰慘敗陰影的籠罩之下不得已而採取的一種權宜之策,不僅在經濟上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而且在歷來恪守華夷之辨的漢人心理上也是一個異常沉重的打擊。漢文帝時,著名的政論家賈誼在上疏陳述政事時說:漢天子為天下之首,而匈奴不過是天下之足,如今堂堂的中原大國竟然受制於人口不及漢地一大縣的區區匈奴,這種本末倒置、足居首上的怪異現象真是令人痛心疾首,可為流涕歎息。這種深深潛伏在許多漢人中間對所謂“蠻夷”輕蔑的心理,連漢匈和親時結為兄弟的約定從內心深處都不願意接受,更何況漢廷每年還要向匈奴貢納大量的財富,卑躬屈膝地乞求與匈奴和好呢!而在匈奴一方,長期的遊牧狩獵生活,已經形成一種崇尚武力,恃強陵弱,以攻侵擄掠為榮耀的民族性格。失敗者本來就應該匍匐在勝利者的足下,貢獻女子財富,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冒頓單于時擊敗東胡,老上單于時征服西域諸國,都是如此辦理的。文帝六年(前174年),曾是漢朝宦官的中行說因為不滿朝廷強迫其奉送宗室女至匈奴與老上單于和親,到大漠後就歸降匈奴,成為老上單于的親信謀臣。他在反駁漢使對匈奴習俗的責難時說:匈奴從來都是以攻戰為事業,本來就不需講求什麼禮義。漢廷每年須將向匈奴輸送的繒、絮、米、蘖準備好,數量要充足,品質應完好,何必喋喋不休地指責匈奴的習俗。否則,等到秋高氣爽、牛肥馬壯之時,匈奴的戰馬就要馳騁在中原,踐踏漢人的莊稼了! 言語雖然簡略,意思卻非常明確,表明所謂的“和親”對匈奴也不存在著多少約束力。據史料記載,高帝、惠帝、文帝、景帝時,漢朝多次以宗室女嫁與匈奴冒頓、老上、軍臣單于為閼氏,這些肩負“和親”重任的漢族姑娘至匈奴後的命運如何,在史料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名字也無人知曉,僅此一端,就不難判斷漢初和親的效果如何了。
事實也是如此,就在劉敬赴匈奴約定和親的同時,在北部邊境上仍舊是狼煙滾滾,鼙鼓聲聲,韓王信與其部將趙利、王黃和匈奴聯兵,屢次侵擾代、雁門、雲中等邊郡。高祖十年(前197年),被劉邦視為心腹將領、負責趙、代二地邊防事宜的代相陳稀反叛,與王黃等聯合匈奴攻掠邊郡,迫使劉邦不得不拖著重病之身,再次親赴北境討伐陳希。高祖十二年,韓王信、陳稀之亂剛剛平定,燕王盧綰又因受到朝廷猜疑,率其家屬、部下數千人投降匈奴,被匈奴封為東胡盧王,又與匈奴聯兵侵掠上穀(治今河北懷來東)以東地區。匈奴與漢朝叛臣相互勾結,侵擾氣焰更加熾盛。直至漢高祖劉邦去世,北部邊境從東到西,戰事幾乎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惠帝即位後,冒頓單于對於漢朝君臣似乎更不放在眼中。惠帝三年(前192年),冒頓單于致書實際主持漢廷朝政的呂后,自詡為“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的“孤僨之君”,宣稱“數至邊境,願遊中國”,露骨地對漢廷進行威脅,並以極其侮慢的語言戲弄呂后。這樣的一封“國書”,對於漢廷無疑是一次極其嚴重的挑釁。呂后得書後異常震怒,召集群臣商議對策。呂后的妹夫、勇將樊噲慷慨陳辭,願率十萬大軍奮擊匈奴;群臣為了阿諛呂后,也都隨聲附和。唯獨中郎將季布痛斥樊噲說:“當年高祖三十萬大軍被困在於平城時,樊噲也在軍中,卻無任何作為,而今怎麼可能僅率十萬大軍就橫行於匈奴呢?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瘡痍未平,樊噲又欲妄動兵革,擾亂天下,罪不可赦!”在季布的全力規諫之下,呂后冷靜下來,自覺並無把握戰勝匈奴,於是令人回寫一封措辭謙卑的信件作為答復,以宗室女為公主嫁與冒頓單于,繼續與匈奴和親。在呂后統治時期,朝廷再也不復議出擊匈奴之事。
  文帝、景帝時期,儘管繼續奉行與匈奴和親的政策,每年都要忍受巨大的財政損失,把大量的財富通過和親的方式轉輸到匈奴權貴的庭帳之中,但是仍然不能保障北方地區的安寧及百姓生命財產的安全。特別是製作精美的繒絮等物品進入匈奴,反而在一定程度刺激了匈奴權貴們的貪欲。為了攫取更多的財富,當時位於北境的隴西、北地、上郡、雲中、代郡、上穀、遼東等郡,經常受到匈奴軍隊的侵掠,鐵騎所到之處,蹂躪莊稼,洗劫財產,殺戮吏民,抄掠人口,十分殘暴。這種情況,正如文帝六年(前174年)答復冒頓單于書中所說:漢與匈奴結為兄弟,饋贈單于財物甚為豐厚;而不守盟約、間離兄弟之情的責任常常在匈奴一方。雖然如此,漢中央政府在國力還沒有完全恢復的情況下,特別是在異姓諸侯王被剷除,同姓諸侯王又取而代之,成為一股新的割據勢力之後,所面臨的是如何“削藩”與子定諸侯王武裝反叛、鞏固中央集權的問題,而應付匈奴的侵擾只能被擺在一個次要的位置上,完全是採取一種消極防禦的姿態。這就是文景時期在屢次遭受匈奴侵掠欺辱之後,卻始終委屈求全,堅持與匈奴和親的關鍵所在。
  在漢初實施和親政策的六十多年中,漢匈關係始終就處於既沒有爆發大規模戰爭,邊境衝突卻又連綿不斷;和親約定不斷被撕毀,又不斷得以恢復的狀態之中。這種欲戰不能,欲和不親的現象,從漢匈戰爭的全過程觀察,表明此時漢匈雙方正處於戰略上的對峙階段。隨著漢朝國力的全面恢復,英姿勃發的漢武帝即位後,再也不能容忍這種委屈求全的和親政策延續下去了,報平城慘敗之仇,雪呂后受辱之恥,漢匈之間的戰略決戰也就勢不可免了。
  高祖十二年(前195年)十月,劉邦最後一次率兵出征,在擊敗舉兵反叛的淮南王英布後,回到了離別多年的家鄉沛縣(今江蘇沛縣)。此時劉邦已經進入垂暮之年,體衰多病,雖然是衣錦還鄉,心情卻無法平靜。圍繞著太子的廢立問題,呂后、群臣反復諫諍與寵姬戚夫人的軟纏硬磨,已經攪得劉邦心煩意亂;匈奴在北境大規模侵擾,更使得劉邦憂心重重。在沛縣的行宮中,劉邦置酒召聚父老鄉親會飲,命一百二十名少年歌舞助興。一陣酒意襲來,幾行老淚盈眶而出,劉邦慷慨起舞,作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豪邁又帶有幾分悲愴的歌聲,正是劉邦此時心情的真實寫照。是的,曾追隨劉邦逐鹿中原的“猛士”們,此時或以謀反罪被誅殺,或是功成名就,不願意再冒風險馳騁于疆常帝業雖成,但四海未靖,特別是北境匈奴虎視眈眈,多麼需要新的“猛士”來守衛大漢帝國的疆土啊! 幾個月後,這位西漢開國皇帝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闔目長逝。然而,劉邦的願望並沒有落空。在漢初六十多年連綿不斷的漢匈邊境衝突中,不知有多少猛士浴血奮戰在荒漠淒涼的邊塞之上,在漢匈戰爭的歷史上譜寫了一段悲壯而又殘酷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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