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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稗官野史] 神經過敏的「經濟特科」考試

神經過敏的「經濟特科」考試

  在清朝歷史上,舉行過三次特科考試,前兩次是所謂的「博學鴻詞」,發生在康乾時代,說是收攬不善八股的博學之士,其實無非是對漢人士子、尤其是對那些對清朝滿人統治還不太帖服的士子,來點收買和誘惑,在選官制度本身,實際上是種點綴。最後一次,是「經濟特科」,是清末改革時期的產物,本意是要選拔一些懂點西學或者治國強兵非常之術的人才,來救急的,其本身也蘊含著選官制度的進一步變革。可是,做點綴的,搞得熱熱鬧鬧,所取之士一時也洋洋大觀;而救急的,卻虎頭蛇尾,草草收場。
  開經濟特科的主意,是百日維新前夕的1897年,由時任貴州學政的嚴修提出來的。嚴修是當時的改革派人士,骨子裡跟康梁沒什麼區別,只是對教育救國更加熱衷,由於對變法的政治操作捲入不深,政變後賦閒,沒有受到懲罰,後來成為南開的創辦者。這裡,「經濟」的概念,還是傳統意義上的某一種,「經國濟世」的意思,非後來從日本轉口的「經濟」(economic),但已經開始有點接近了。可是,經濟特科的提議,由於維新變法命太短,還沒有來得及實行,就胎死腹中,一直等到鬧出了庚子國變,逃到西安吃羊肉泡饃的西太后終於想明白了,原來洋人並不在乎中國的統治者是誰,為雄是雌,反過來打算再搞新政時,才重新提上日程的。
  經濟特科非一般的常科考試(即一般所謂的會試),應試者需有中央和地方大員的保薦,條件相當苛刻,一般都要有點擅長西學的名聲,至少得像楊守敬那樣,精通地理之類的「實學」(楊守敬也在保薦名單之內),按當時人們的認識,只有這樣的人才能稱得上經濟之才。由於大亂之後,朝廷有心改革,而且經濟特科,實際上是改革的第一步,所以朝野上下,雖說戊戌變法被鎮壓、庚子之變受打擊的改革勢力余痛未消,義和團時代,懂西學的人被當二毛子追殺的餘悸尚在,但還是有人對此表示了相當的熱情,幾十上百的曾經留過學、或者喜歡格致之術的人士被「挖掘」了出來,自1902年11月朝廷下詔要求重開特科以來,陸續有370餘人被保薦出來,準備應試。
  然而,考試前夕發生的兩個案件,卻給考試蒙上了陰影。一個是蘇報案,一個是沈藎案,兩個案件都牽扯到革命黨人,牽扯到革命黨人顛覆清朝政府的宣傳鼓動。而革命黨人在朝中的某些人看來,往往跟西方和西學有種模模糊糊又難解難分的關係。沈藎給杖斃了,但章太炎和鄒容,卻在租界的庇護下還活著,引渡蘇報案的涉案人員,未能如願;杖斃沈藎,居然還引起了西方的陣陣饒舌,這一切都令西太后不舒服,讓朝中大臣義憤填膺。在剛剛過去的歲月裡,朝廷進入了倒退的軌道,不僅力主學習西方的改革者成了顛覆國家的罪犯,就是那些稍微懂點洋務的大臣,只要在義和團興起的時候還待在北京,也有性命之憂。
  戊戌之後的開倒車,開得國家大亂,兩宮西奔,事過之後,雖然西太后的腦筋有點轉過彎來了,但朝中大批頭腦冬烘的人並沒有那麼輕易地放棄成見。對他們而言,對洋人妥協是一回事,但對本國人,還是要嚴防西方思想的「和平演變」,在他們眼裡,凡是通西學的人,大多思想不穩,有不軌的嫌疑,而預備參加經濟特科考試的人們,恰是這些人的大集中。於是乎一時間京城上下謠言四起,說這些應試者裡,有大量的革命黨。有些人本來就心有餘悸,在這種情況下,乾脆就不來應試了。
  當時的清朝政府,改革派非死即逃,剩下的也基本上遁入上海租界或者在鄉野裡做嚴子陵,熱心變革的只是一些通曉時事的務實派,像張之洞、袁世凱這樣的人。頑固派雖然受到懲辦禍首的打擊,但畢竟人數眾多,實力尚存,尤其是像瞿鴻禨這樣的以當日清流自居之輩,雖然自身還算清廉,但頭腦冬烘,嫉「西」如仇。承辦蘇報案的兩江總督魏光燾,則是一個既貪財好貨,又頑固保守的政府大員的代表性人物,正是此人,借辦理蘇報案之機,把很多各地保奏的應試者,都指為革命黨。至於作為統治集團的滿人親貴和官僚,更是昏聵自閉,像端方這樣比較開明的公子哥,已屬鳳毛麟角,連貪財好貨但比較務實的慶親王奕勖,居然算是難得的有用之人了。辛丑議和前,幾乎所有的在京旗人都罵李鴻章是漢奸,等到聽說李鴻章要來議和了,又都歡欣鼓舞,議和完了,大家再罵他是漢奸,但心裡都踏實了,大家還像過去那樣過日子。
  說起來,西太后實際上為政並不保守,更談不上頑固,不然同光新政(我們說的洋務運動)怎麼搞起來的?甲午戰敗,據她自己講,經常和光緒兩個抱頭痛哭,她心裡知道大清國非變法不能存活,只是由於對權位的戀棧,在滿人保守派權貴的「忽悠」下,發動政變,結束了百日維新,此時再提變法,心中未免尷尬,但又不能不提。只是既要舊事重提,再作馮婦,又不能改正當年之失,在提防著光緒的同時,把康、梁等人,決然地擋在國門之外,事實上也恨死了這些成天嚷著讓光緒親政的保皇黨。
  然而過去的倒行逆施,不僅使她添了保皇黨這個敵人,而且孫中山的革命黨也乘機成了氣候,一些原來的康黨,也一改改良之道,趨於激進。一個孫中山尚未擺平,蔡元培、章太炎、黃興、鄒容、陶成章、章士釗等一群來自四面八方的知識分子都祭起了反滿革命的大旗,不由得不讓老太婆焦心。依這個頗為倔強的老太婆的脾氣,就是改革,也要堅持自己的原則,一不能招安革命黨,二不能啟用保皇黨。這樣,當然使得本來西學資源就十分缺乏的中國,改革陷於人才困局之中,開經濟特科,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力求解困。可是事態的發展偏與願違。
  從來的頑固派都是這樣,幹事不行,搗亂有術。他們看準了西太后對保皇黨和革命黨兩頭害怕的心病,就是從這兩點集中下蛆,非說應試者不是康黨就是亂黨,鬧得風聲鶴唳,把個開初頗有聲勢的經濟特科考試,攪得奄奄一息。特科考試分初試、複試兩場進行,1903年7月9日初試的時候,由於謠言四起,流短飛長,不免人心惶惶,原來得到保奏的370多人中,來考試的只剩下了190多個,有將近一半的人不來應試了。幸好,由於初試有張之洞領銜主持,張之洞畢竟是個務實派的健將、明白人,有他當家,考試還算正常。
  特科考試試題為一論,一策,論題為「大戴禮保保其身體、傅傅之德義、師導之教訓與近世各國學校體育、德育、智育同義論」(斷句為筆者加,大戴禮是大戴禮記的意思,即漢代戴德所編輯整理的禮記),策論題為「漢武帝造白金為幣、分為三品、當錢多少各有定直、其後白金漸賤、制亦屢更、竟未通行、宜用何術整齊之策」,雖然有西學中源的濫調,多少還有點西方的影響。考試過程的選拔也還公允,懂西學而且有見識的人,真的被選拔出來了。可是初試發榜之日,風波再起,原因是中試的頭兩名,分別是梁士詒和楊度。這倆人在後來的歷史中聲名赫赫,可是在當時卻沒多少人了解他們的底細,市面上哄傳這兩人跟保皇黨和革命黨有關係,或者乾脆就是康黨和亂黨。
  當然,楊度也許不算冤枉,他的確跟革命黨和保皇黨人都有那麼點瓜葛,但他個人卻兩邊的任何組織都沒有參加,事實上也算不得黨人。而梁士詒,則比竇娥還冤,他被人找上門,竟然僅僅由於他的名字和籍貫。首先,他是廣東人,跟康、梁是同鄉,這在頑固派大臣眼裡,已經有了一份嫌疑了,加上他的名字梁士詒,姓跟梁啟超同,名的尾,跟康有為的字祖詒同,據說瞿鴻禨直接向西太后匯報,居然把他說成是梁啟超的弟弟,而且名字「梁頭康尾,其人可知」。
  中國的事就是這樣,不管事情多麼荒唐,只要最高領導人起了疑,假的也變真的了,荒唐難免演變成荒謬,不由得人不害怕。所以,最後複試的時候,更多的人不見了,楊度和梁士詒自然無法繼續考下去,楊度據說還逃到了日本。而且主考也由原來的八人,變成了四人,張之洞的領導權也被剝奪了,昏庸的滿人親貴榮慶當了頭。考題也變了,同樣是論、策兩題,題目中不見了西方的蹤影,論題為「周禮農工商諸政各有專官論」,從原來的打著禮記的名義討論西方學校制度,變成了歌頌自己的制度(周禮)的完備。策論題為「桓寬言外國之物內流而利不外洩、則國用給、今欲異物內流而利不外洩、其道何由策」(桓寬,即著《鐵鹽論》的那位仁兄),也帶上了明顯的保守色彩(說外國貨物輸入是異物)。考試最終只取了27人,而且錄取之後,並不給什麼好的出路,其中不是進士的,也沒有像康乾時的博學鴻詞科中式者那樣,賞給進士出身,僅僅發到地方以知縣候補。在晚清捐班氾濫的情景下,一介區區候補知縣,跟販夫走卒沒有多少區別,一丁點「榜眼」的神氣也沒有。就這樣,在外界看來屬於清朝新政序幕的第一炮,無聲無息地啞掉了。
  其實,就當時而言,跟1860年代,洋務派跟倭仁等人就開辦同文館的爭論不同,此時頑固派的攪混水,對他們中的很多人來說,已經不是主義之爭,而是權位之爭,利益之爭。他們之所以嫉恨經濟特科,其實只是為了把自己的位置多保一會兒,雖然未必擔心新人上來讓他們沒了飯碗,但惟恐務實派上台,導致他們的失勢。他們中的某些以清流自居者,也擔心務實派的大膽和貪黷,不僅使官場腐敗無可遏制,而且導致社會道德滑向深淵(這種憂慮當然不無道理)。從更深一層的意思上面說,很多人是從經濟特科這個小老鼠,看到了後面科舉改革的大木掀,為了阻止這個大木掀露頭出來,所以要從一開始就將之妖魔化到亂黨和康黨的堆裡,嚇退對改革已經食指大動的西太后。
  儘管甲午戰爭已經教訓了國人,儘管戊戌之後的倒退已經把國家推到了崩盤的邊緣,儘管多數士人其實內心深處也知道中國非改弦更張不可,但整個知識界的現狀,人們對接受新知的恐懼以及對自身接受新知能力的懷疑,導致了更多的人還是幻想著把原來的科舉多保留一天是一天,哪怕變革僅限於考試的內容。最好是能將變革推到後代身上,免得自己陷入舊知無以用,新知又無以生的尷尬境地。畢竟,處在那個轉型的時代,剛剛過去的維新變法,被血腥鎮壓,士林的正氣,受到嚴重打壓之後尚未復原(事實上,不給戊戌平反不可能真正復原),多數人的因循心態,也是可以理解的。這種心態,恰是頑固派得以囂張的基礎,在轉型時期,不見得改革者都有群眾擁護。
  然而,歷史從來不會按照因循的人們所渴望的步調行進的。朝廷中有最後決定權的西太后,雖然戊戌政變的時候出於私心,一時糊塗,鑄成大錯,但她從來就不是什麼頑固派,更不是頑固派首領,從某種意義上講,她倒是跟務實派心有慼慼焉。頑固派的阻嚇戰術固然可以得逞於一時,但不可能真正蒙得了這個強人老太婆。深諳官場內幕和人情世故的西太后,很快就明白了圍繞經濟特科刮起的政治旋風背後的奧秘,在現實和洋人的壓力下,屁股逐漸坐在了務實派一邊,清廷的新政,還是按計劃拉開了大幕。
  只是,由於經濟特科的事件,原本很稀缺的西學人才,本可以通過經濟特科考試集中在中央政府,為即將到來的改革做準備,現在則不是推到了政府的對立面,就落到了地方實力派的囊中,進一步強化了朝廷內輕外重的政治格局。同時,事件激化了頑固和務實兩派的政爭烈度,導致科舉改革,也就是選官制度和教育制度的改革,朝著更加激進的方向進行,掌握主動權的務實派,要一下子端掉頑固派的基礎,所以,廢科舉(推倒重來),而不是廢八股(內容改良,這恰是戊戌變法的做法),成為變革的主調。原來設計的從開經濟特科,再到把特科變成常科的改革思路,從此胎死腹中。顯然,從後面的結果看,廢科舉這種突變式的變革所引發的社會震盪,以及由此產生的不良後果,大大超出了改革者的預期。
  以清末歷史觀之,中國的變革,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從鴉片戰爭以來,中國已經被拉入了以西方規則建構起來的世界體系之中。不過,是自己變,從自己的傳統秩序走向人家的秩序,還是引發內亂,走向混沌,卻不見得有一定的規律。歷史從來不見得按進化的步伐行進,明天未必會比今天好,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就是在轉折的關頭,為政者保守的政策、開倒車之舉,往往是激進改革甚至內亂的根苗。如果主政者能少一些神經過敏,多一些大度寬容,則事情多少要好辦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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